“他罵了,然後呢?”
賭坊裡眾人個個聚精會神,連注都忘了下,聽到此處,見他停下來,不由著了急,連聲追問起來。
蕭定非嘴角一抽,把白眼一翻,用力地用手指叩擊著賭桌,大聲提醒這幫“不務正業”的賭徒:“搞清楚,我們這可是在賭錢!你們以為小爺是天橋底下說書的嗎?還‘然後’呢!然後趕緊給老子下注啊,愣著乾什麼?!”
這裡是京城最大的賭坊。
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
他原本就是這裡的常客,還結交了一幫狐朋狗友,隻不過天教與忻州軍打進來之前,賭坊老板早早就怕死地收拾了細軟離京逃難去,一直到這陣子一應事了,好像又平靜下來了,才拖家帶口地回來重新開門。
毫無疑問,憋在家閒得差點沒長毛的蕭定非,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就來關顧了。
這賭坊裡於是倒有了點往日的熱鬨。
眾人與他那是一道去青樓裡嫖過的交情,可一點也不搭理他,硬拉著他往下講:“這不是隻有您那天在宮裡麵嗎?我們彆說旁觀了,就是連京城裡都不敢多待。您就說說,那呂顯罵了人,然後呢?”
蕭定非看了看,是真沒人下注。
他現在恨不得回到半個時辰前,給自己兩巴掌:讓你憋不住想跟彆人炫耀你知道,這下好了吧?錢都沒得賭了!
無奈,他隻能不耐煩道:“還能怎樣?這種時候大聲吵吵,差點沒被人揍一頓,連點三腳貓功夫都沒有,三兩下就被人收拾收拾架了出去。”
有人唏噓:“敢罵那位,膽子可真是夠大的……”
也有人不大相信:“往日我也去過幽篁館,呂老板是個財迷,內裡奸商,按理說‘和氣生財’,這麼罵人不應該呀,這一段兒彆是你編的吧?”
蕭定非翻著眼睛想了想,其實他這人記性不是特彆好,都過去快兩個月了,的確不記得呂顯具體是罵了什麼,就記得那一張憤憤然仿佛遭受了欺騙的臉。
彆人一質疑,他還真生出點心虛來。
但當年到底也是十裡八鄉乞過討、街頭巷尾挨過打的二皮臉,蕭定非可不會承認,三言兩語就想把這話茬兒帶過去,佯作生氣:“你們又要聽,又不信我說的,怎麼這麼難伺候呢?我說他罵過他就是罵過,不愛聽你們找彆人講去!還真把老子當說書的啊?”
說罷作勢要走。
賭坊裡這幫人哪兒能真讓他走呢?
趕緊把人拉住了,好言好語地勸回來。
蕭定非便也順順利利就坡下驢,推拒了兩把之後,重新回到了賭桌旁。
這幫人總算是開始賭錢了。
可一邊賭,嘴也沒閒著。
畢竟兩個月前天教打到京城進了皇宮之後發生的事情,早已經在市井中傳得沸沸揚揚,隻不過這裡頭誇大或者附會的消息占了大多數,那一日究竟是什麼樣,是
一個人一個說法。
有人說皇帝是天教的教首殺的。
有人說皇帝是謝危親手殺的。甚至還有人說,是樂陽長公主預謀奪權,給算計死的。
但賭坊裡這幫人已經聽過了,最好奇的不是這個。
有人還是想不通:“這薑家二姑娘紅顏禍水是沒得跑,可呂照隱怎麼說是‘哄騙小姑娘’呢?”
蕭定非心道,老子要知道得那麼清楚,老子不得當謀士去了,還坐這兒跟你賭錢?
他正想找話敷衍。
這時坐邊上一名書生打扮的人笑了笑道:“定非世子所言,如若是真,倒也不難推測。謝太師要這天下,直如探囊取物;樂陽長公主彼時手握援兵,也有一戰之力。薑二姑娘救過長公主,長公主無論如何也不會恩將仇報傷害她,可對謝太師就不一定了。謝太師若握天下,天下恐不安生;長公主若握天下,謝太師就未必有好下場。所以薑二姑娘不就得選擇嗎?她若與謝太師成親,長公主愛屋及烏,就算心裡再討厭、再忌憚謝太師,也該知道薑二姑娘心有所屬,絕不會秋後算賬。”
蕭定非一聽,還真覺得有點道理。
這說話的文士不是旁人,正是前兩年考取了榜眼的讀書人翁昂,當年還與蕭氏鬨出過一樁仇怨的,為人任性灑脫,屠沽市井裡走動,半點不拿翰林清貴的架子,倒是個異類。
隻不過他作此番推測的前提,是蕭定非說的都是真的。
事實上朝廷對外的說法是:謝危、燕臨二人所率的忻州軍確係勤王之師,一路追趕到京城來,與樂陽長公主聯手剿滅無道之天教,匡扶了江山,所以謝危成了太師,燕臨封了大將軍,長公主則暫時臨朝攝政。
史書這東西嘛,得勝者高興怎麼寫就怎麼寫。
尋常百姓埋頭過日子,誰去計較這個?
這幫賭錢的不認識幾個大字,但對著翁昂這樣的讀書人,卻都恨不得舔著。
畢竟人家這才叫高見。
於是有人左右看了看,湊過來壓低聲音問了一句:“那往後,誰會當皇帝呀?”
翁昂在翰林院裡有官職,聽見這話,看那人一眼,卻沒回答。
蕭定非冷哼一聲:“朝裡成天介兒吵,天知道!”
這兩個月來,京城裡發生的事情實在不少。
比如蕭氏一族被抄,上上下下除了蕭定非這個冒牌貨幸免於難之外,所有冠“蕭”姓的人都倒了一頓
大黴;
比如城外亂葬崗中,竟然發現了昔日國師圓機和尚的屍體,查來查去也沒查到是誰動的手,反倒查出這圓機壓根兒不是什麼高僧,手裡牽扯不少命案,還曾淫人i妻女,端的是禽獸不如;
比如……
比如紫禁城裡的皇帝之位,已經足足空缺了兩個月沒人坐上去,簡直是曆朝曆代千百年來聞所未聞的稀罕事。
按理說,沈琅一朝身死,傳國玉璽落在長公主手中,自該扶持<皇室,便是從宗室裡找一個孩子來當幼帝,都不能讓皇位就這麼空著。
可朝裡有個謝居安杵著,誰敢?
皇族可是有不少人目睹過當日太極殿上那血腥的一幕,膽都嚇破了,更是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頂頭有個攝政長公主在,他們想要這位置,也得問問她同意不同意。
所以愣是沒選出個人來。
但天下各州府每一日都有許多事情需要朝廷調停,又才經曆過一場戰事,百姓需要休養生息,從戶籍到賦稅到軍隊,沒有一樣不要人處理。
怎麼辦?
隻能由文武百官坐下來一起商量著辦,由原本內閣幾位輔臣牽頭,又引入各部大臣,每日於內閣值房之中議事,商定票擬。但少了以往皇帝禦筆朱批蓋印這一節,擬定後交由長公主沈芷衣過目,做個樣子,便原封不動地下發各部省。
剛開始,朝臣們還有點不習慣。
可沒過一個月便發現,朝廷裡有沒有皇帝,好像並沒有他們想的那樣重要。政令從中書省出,沒了皇帝照樣下達,甚至因為不需要再讓皇帝批複,早晨來的折子下午就能發回各地或是下級,快了不知多少。
而且有皇帝時,甭管多好的想法,總要被挑挑揀揀,皇弟又總有自己的親信寵臣,是個人都要顧忌點。
現在好,完全不用。
縱然也有官位高低,可誰也不真的壓過誰去,即便很快就分出了一些派係,可大家都有一戰一辯之力,倒沒有出現什麼“一言堂”。
更何況,一個月前,內閣裡因“秦淮北到底種馬鈴薯還是種稻穀”爭執不休,以至於誰也不服誰,抄起“兵器”大打出手後,刑部與禮部便共同擬出了一卷臨時的《內閣疏律》,將“票擬”改為“票選”。
凡在內閣,皆有票權。
政令擬定皆要票選,票眾者令出中書省,下達各部省,嚴禁內閣“械鬥”,包括戒尺、硯台、桌椅、瓶盞等物在內。
現在內閣還打不打,蕭定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