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予懷舉起劍,眼眸愣愣看著前方。
是鸝鸝...
她穿著那身鵝黃色的衣裳,捧著一籃桃花,笑顏明媚地看著他。
“鸝鸝...”
殷予懷想上前去,卻兩眼發黑,手中的劍怦然落地,他也踉蹌倒在地上,隨著他的眼眸緩緩垂上,那抹明媚的身影也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昏迷過去的前一刻,殷予懷渾身顫抖。
鸝鸝連見他最後一麵都不願嗎?
不願啊。
那些用瘋魔做外衣,才能包裹起來的,有關霜鸝的夢,在這一刻,悄然破碎。
殷予懷身體開始昏睡,靈魂卻開始清醒。
清醒地掙紮、痛苦與撕扯。
*
殷予懷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三日之後了。
他整整昏迷了三日三夜,無數的湯藥吊著,滿地的太醫跪著,勉強撿回了一條命。
醒來之後,他沒有了前些日子的瘋狂舉動。
不再喃喃自語,不再喜怒無常,不再摟著一具焦黑的屍骨訴說遲到的愛意。
寢宮、書房、連帶著整個東宮的物件,都換了個乾淨。
曾經被一把大火焚燒成廢墟的廢院,推平之後,也在殷予懷昏迷時,修繕了起來。
就像是,一切都恢複如常。
連帶著,東宮的太子殿下——殷予懷。
殷予懷從床榻上睜開眼時,怔了一瞬後,眼眸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過去數天發生的一切,恍若一場夢。
在他腦中劃過之後,在這昏迷的三日中,被那場夢中的大火,燃燒得隻剩下灰燼。
待到書青挺直身子,跪下扣頭時,殷予懷輕聲問道:“...在何處?”
似乎也不用多說,書青便知曉了殷予懷的意思:“在雪院那一片梅林中。”
“她會冷嗎?”殷予懷輕聲說道。
書青搖頭:“不會的。”
“可是雪院這個名字,聽起來太冷了...”殷予懷輕聲說道,像是在簡單地想一個新的院名。
...
許久未見殷予懷說話,書青抬頭看見,就看見殷予懷愣愣望著窗外。
書青手握緊,喚道:“殿下。”
殷予懷隨意轉過頭,有些輕描淡寫地說:“書青,我想去看看她。”
他不再喚她“鸝鸝”,因為在昏迷的那一刹那,閉上眼的那一瞬間,夢中無數個來回中,他看見她麵上明媚的笑化為了刺骨的絕望。
是因為他,她才死於那場火的。
殷予懷輕聲咳嗽起來,整個人安靜得可怕。
*
雪院很偏遠,路上遇見的奴仆,都安靜地下跪行禮。
殷予懷心中了然:“換了一批人了?”
書青點頭:“是,殿下前些日子所做之事,如若傳出去,恐會引起紛爭。”
殷予懷沒有什麼表情,也沒有再問。
明明是夏日,拂麵而來的是含著暖意的風,但殷予懷蒼白的臉,在風中,格外地蕭瑟。
“書青,孤今日才知曉,原來雪院那麼遠。”
書青應和,不敢多言,相較於前些日子的殿下,如今平靜從魘中醒過來的殿下,已經讓他慶幸萬分,書青萬不敢再多提起那個人。
於是書青隻是回答了一聲:“是。”
到了雪院門前時,殷予懷久久沒有推開那扇門。
雪院偏遠,周圍十分寂靜。
殷予懷靜靜地看著雪院那扇簡單的木門。
他幾次抬起手,剛剛接觸到門時,又悄然放下。
最後殷予懷沒有推開那扇門,而是靜靜地坐在了院門前的台階上。
書青訝異地睜大眼,相較於前些日子魘中殿下的瘋魔,他更訝異的,是此刻殿下淡著神色,坐在一個小院子破舊的台階之上。
雪院裡埋著的,是“霜鸝”的屍骨。
殿下本不該如此淡然。
更不該淡然地,不顧禮儀,坐在染著汙泥的台階之上。
*
書青自小同殷予懷一起長大,從幽州到汴京,書青始終在殷予懷身旁。故而相較於旁人,書青了解殷予懷,很多很多。
在殷予懷從廢院出來的那半個月中,書青親眼見證了,殷予懷如何為霜鸝打破自己多年謀劃,費儘心思,即使將霜鸝囚在廢院,也要將霜鸝的人留在身邊。
故而,當廢院一把火被焚淨,侍衛尋到“霜鸝”燒焦的屍骨,殷予懷因此而瘋魔時,書青一點都不奇怪。
動心即情深,在這世間,書青找不出比殷予懷還適合這句話的人。
克製,權衡,謀算,這是寫在殷予懷骨子裡的東西。
從幽州到汴京,從廢儲到立儲,一路上,無數凶險。
殿下用在廢院中被囚|禁的半年,迷惑所有人,換來了大皇子與葭妃兩派勢力之間的兩敗俱傷。
書青還記得,在殿下即將被廢的前一夜。
殿下將他喚到密室中,同他講述了一夜,連何種情況,應該如何做,何時聯絡幽州那邊的軍隊,何時同孟老將軍聯絡,都近乎變態地算到了分厘。
隻是,出現了霜鸝這樣一個變數。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變數。
*
書青望了一眼門,隨後也同殷予懷一起坐到了台階之上。
殷予懷見他坐下來,眼眸平靜地說:“書青,是孤錯了。”
書青沒有反駁,也沒有點頭。
殷予懷輕輕彎起唇,讓人看不清情緒:“你一早便預料到了,是嗎?”
書青神色凝重地點頭:“是。”
“為何?”殷予懷望著門前那一株桃花,有些失神地問了一句:“孤對她那麼冷漠,孤在被廢之時,她照料孤半年,而孤在複位之後,卻將她囚在了那廢院之中。書青,孤對她那麼冷漠,就連孤自己,都覺得...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能預料到。”
殷予懷像是急迫地想要得到一個答案,卻又像是,實在不知道如何宣泄出心中翻湧的情緒。
書青幫殷予懷補足了沒說出口的那個問題:“預料到...殿下歡喜她,這是很簡單的事情。”
殷予懷垂著眸。
書青繼續說道:“書青不是殿下,看問題要簡單許多。殿下從廢院中出來,將自己鎖在房間之中三日三夜。三日之後,書青得到的消息,是殿下調動了從前所部署的所有的計劃。書青順著計劃的調整看過去,最後發現,殿下竟然隻是為了不迎娶李玉瑤,好空出正妃之位。可殿下空出正妃之位,卻又不是為了聯姻。書青又發現,原本需要靠聯姻,獲取西北那邊的勢力的那一部分計劃,也被殿下改了。”
書青頓了一下:“其實還有很多,殿下,書青太了解您了,如若不是因為關乎的人至關重要,殿下萬不會再謀劃之外再多生事端。更何況,殿下何時在意過聯姻的何人,正妃是哪位,殿下所在意的,隻是其背後的勢力。可是殿下半月來所做的一切,卻絲毫不是那麼回事。書青便知道,可能出了變數。”
殷予懷望著那一顆桃花樹,許久都沒有說話。
最後起身,推開門,望向了院中的孤墳。
書青留在了門外,沒有進去。
*
殷予懷抬眸時,才發現,雪院中的一切,都被搬走了。
空蕩的院落中,隻有一座孤墳。
如若不是有一個小小的土包和一塊無字的墓碑,誰都看不出,下麵竟然埋了一具屍骨。
殷予懷平靜地走到墳前,輕輕地坐了下來。
他溫柔地撫摸著無字的墓碑,像是在撫摸自己的愛人。
殷予懷再也沒有像前些日子那般瘋魔。
一次便夠了。
這是作為殷國的儲君,殷予懷能夠容許自己,為她做到的所有。
在魘住的那一刻,他曾經真的抬起劍,任由鋒利的劍光刺入自己的胸膛。
他曾經,真的願意用赴死來贖罪。
可那也隻能是曾經了,魘中的他,能夠做到不顧一切地去追尋與贖罪,但是清醒過來之後,他還是那個殷予懷。
他要,權衡利弊。
殷予懷的眼眸中有著一種很深的憂傷,還夾雜著一種唯有對霜鸝才有的溫柔。
他望著尋常的土堆,手輕柔地觸摸上去。
他轉身,輕輕地輕吻了那塊無字的墓碑。
這是他的鸝鸝。
*
那日去了雪院之後,殷予懷變得和從前一般。
之後的半年中,他上朝,批改奏折,處理公務。
殷予懷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朝廷幾番勢力的關係,一點點將自己的人,安插到重要的位置上。
唯一與從前不太相同的事情是。
他開始嗜酒。
原先清冷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開始穿著鬆垮的長衫,一壺又一壺地飲酒。
與旁人的取樂不同,他無需歌舞,無需同伴,隻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廳堂之中,一盞又一盞地喝。
書青來勸過,殷予懷身子不好,如若繼續嗜酒,殷予懷骨子裡那些病,便好不起來了。
書青說的時候,殷予懷隻是淡淡聽著,隨後又是提起了一盞酒,在書青說完之後,輕笑著說道:“與孤一同飲酒否?”
他明明笑著,但是唇就好像是隨意地勾上去。
對視時,眼眸淡得想讓人移開眼神。
書青不回答,殷予懷也不在意,他踉蹌倒著酒,輕笑著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拂下的衣袖碰到了酒盞,一旁的酒盞“砰”地一聲摔落在地。
隨著酒盞落地,大廳內開始彌漫著醇酒的味道。
殷予懷輕輕閉上眼,輕笑著向後躺去,側臥在一旁的軟塌上。
就在書青臉色不好想發怒的時候,殷予懷像是能看見一般,彎著唇輕聲說道:“書青,怎麼辦,孤好像做不到。”
書青愣住,突然覺得,今日,他便不該來。
殷予懷不在意書青是否回答,隻是彎腰,提起桌上的酒盞。
細長的醇香摔落在地,隨之傾倒的還有殷予懷。
他臥在一片醇酒之中,修長的脖頸染上了酒香。
暈暈沉沉地昏睡在酒盞之中,卻又在書青即將離去的時候,輕柔地睜開眼。
他的聲音中有著一絲愁緒,可那愁緒像是飄起來的,尋不到能夠降臨的地方。他明明笑著,眸中卻隻有一片漠然。
“書青,半年了...”
書青怔住,愣愣轉頭,望向酒盞之中的殷予懷。
不知為何,他紅了眼眶,連聲音都哽咽起來。
殷予懷沒有看書青,隻是從酒盞之中搖晃起身,暈暈晃晃到了窗邊,輕聲笑著,挑起窗。
“書青,已經半年了。”
“半年前,孤答應了你,如今應該算孤做到了吧。”
“孤...”殷予懷聲音忽然頓了一下,望著遠處的眸緩緩垂下。他渾身都是酒香,周圍都是暈暈沉沉的一片,可當他睜開眸時,卻隻有一片清醒的落寞。
他在一片酒盞之中,望向書青:“孤半年都沒有去雪院,也沒有提過那個...人,答應你的事情,孤做到了。”
書青握住拳頭,半年前,殷予懷從雪院出來之後,他同殷予懷約定,如若半年內,殷予懷能夠不提那個人一次,不去看那個人一次,他就...他就不再...
書青即使在心中也說不出那幾個字。
可殷予懷記得,但殷予懷也沒有說出那幾個字,隻是又是倒了一盞酒,輕著聲音說道:“答應你的時候,孤也以為孤能做到的。”
隨後,殷予懷手中的酒盞一頓,輕笑著望向書青:“可是書青,半年了...”
殷予懷的眼眸中有一種化不開的憂傷,還有一種解脫的釋然。
“書青,孤放棄了。”
“孤好像...真的做不到。”
“孤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忘記了,但是孤,好像真的做不到。”
說著殷予懷從桌上拿起酒盞,輕輕地晃蕩起來。
“孤飲了無數的酒,可是...可是沒有一次...”殷予懷看向滿是空盞的地麵,輕聲說道:“沒有一次,醉過。”
殷予懷輕聲說著,他的語氣,格外地柔和。
“書青,孤真的以為孤做得到的。你看啊,孤是這個國家的儲君,孤身上肩負著興亡的重任,孤畢生,都在為之努力。父皇將孤放逐到幽州,孤用了十二年,回到了汴京。又用了八年,才讓儲君之位,不再能夠被動搖一分。可是孤,孤好像...真的做不到。”
殷予懷輕笑起來,卻更像哭泣。
他眼眸中的笑意,混著醇酒,一點點飲入喉中。
隨後酒盞落地,殷予懷搖搖晃晃地走向窗台,像是要縱身而下。
但扶住窗台之際,殷予懷停了下來。
他有些猶豫和遲緩地說出那個他半年來未曾提及過一次的人。
“書青,這半年來,孤從未夢見過...霜鸝。也是,她應該恨極了孤,如何還會入孤的夢,但是書青,她真的...真的好殘忍啊。”
“孤快忘了她的模樣了,孤畫不出她的樣子,怎麼都畫不出。明明孤從小就擅長丹青,可孤,孤就是畫不出她的模樣...”
“書青,孤怕...”殷予懷身子顫抖了起來,手中的酒盞順著窗台而下:“孤怕,日後去見鸝鸝時...該認不出來了,那樣,她應該會更生氣吧。”
殷予懷閉上眸,想起那個春天便會落滿花瓣的小院。
可現在...是冬天了。
書青上前,從窗台將人拉了回來。
書青沉著眸,看著昏昏沉沉的殷予懷:“殿下,你千杯不醉。”
像是刺激到了殷予懷,殷予懷大笑起來:“是,哈——孤千杯不醉,可孤醉過,千百盞酒不曾讓孤醉過一次,那一杯酒便讓孤醉了。”
“孤醉了——說——”
“說...一定許她為妃。”
殷予懷任由昏沉的身子倒在地上:“孤一生說了無數的謊,可這一句,不是假的...可是鸝鸝不會信孤了,她不會信我了。”
昏倒過去那一刻,殷予懷口腔中慢慢彌漫出血。
細長的血痕劃過如玉的臉龐,流入纖長的脖頸。
書青顫抖地將手放上去,去試探殷予懷的鼻息,就在他的手即將要到殷予懷的臉上時,原本昏睡過去的殷予懷緩緩睜開眸,眸中含著清淺的笑意。
“怎麼,認為孤服毒了嗎?”
書青凝神,看著殷予懷唇邊烏黑的血。
殷予懷隨意用帕子擦拭了番,隨後輕聲笑道:“假的,是在哄騙你,隻是想看看,你擔心的模樣。”
書青握緊拳頭,一聲“殿下”還未說出口。
就看見殷予懷的眸,緩緩地看向了窗外:“後麵的事情,孤已經安排好了。”
書青怔住,看著殷予懷。
書青顫抖著手,甚至不敢問殷予懷,為什麼要說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