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蘇蘇想明白,她看見一個拄著拐杖,精神矍鑠的老人。
“祖母!”
“夕霧!”
葉老夫人站在小院門口,橫著拐杖,不許澹台燼手下的兵進去。
這些兵先前被葉儲風阻止,才沒闖進院子,此刻澹台燼來了,沒下令之前他們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蘇蘇走過去,輕聲說:“祖母,讓開吧。”
你縱然在他腳下碎成了泥,也沒有用的。
葉老夫人一言不發,用拐杖重重打了她手臂一下。
蘇蘇沒有躲。
澹台燼冷眼看著。
葉老夫人:“如果你和大丫頭一樣,同樣傾心這個賊子,你就滾出去,彆再叫我祖母。”
蘇蘇紅著眼眶不講話。
葉老夫人顫抖著手,心裡一陣難過。
她何嘗不知道三丫頭是什麼人,當初葉家流放,全家隻剩蘇蘇一個人執劍保護一家婦孺。
蘇蘇背著自己,從京城走到萬州。
周國夏國打仗那半年,葉嘯說過,也是三丫頭廝殺著把葉嘯救回來。替蕭凜守衛了許久城池。
如果不是葉嘯強行送她回來,她可能還在戰場。
三丫頭的心,從來不可能在一個男人身上。她骨子裡是葉家的魂,不屈,頑強,正直。
老夫人怎麼會不明白,但凡有一點兒辦法,她的夕霧也必定會救龐宜之。
隻是三丫頭不想看著自己也死在這裡。
老夫人的身軀突然佝僂下去,蘇蘇扶住她,有那麼一刻她也希望自己單純隻是葉夕霧,拿起劍誓死也要帶著龐宜之和潛龍衛離開。
可她是黎蘇蘇。
她若踏錯,不僅是祖母,還有三界萬物,都會萬劫不複。
老夫人枯槁的手抱住她,輕輕摸了摸她頭發。
蘇蘇眼眶驟然酸酸的。
龐宜之從屋子裡出來。
他已經換上男裝,拱手道:“三姑娘。”
蘇蘇頷首。
他臉色蒼白,看起來受了傷,愧疚地說:“是在下連累了三姑娘和老夫人。”
龐宜之也知道自己今日躲不掉,或許他來周國找葉冰裳那一刻,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龐宜之看著蘇蘇,似乎想開口說什麼:“在下……你……”
許久,他挺直脊背,低歎著笑笑:“算了。”
蘇蘇不懂他沒說出口的是什麼,這個傲骨錚錚的狀元郎,深深看她一眼,被廿白羽擒住。
風颯颯吹動院子裡的翠竹。
周國的春季快要來了。
*
蘇蘇得知龐宜之的死訊,是在三月初。
據說澹台燼什麼也沒審問出來,龐大人是自縊的,他齒間藏了毒,屍身得以保全,死得分外祥和。
蘇蘇猜得沒有錯,他早就為這一天做好了打算。
夏國頹敗,青山埋忠骨,作為主戰派,龐大人是有氣節的人,
澹台燼並沒有拿到潛龍衛,這支神秘的衛隊驟然消失。
澹台燼氣急敗壞親自出去找人,一走就是一月,祖母也被澹台燼換了地方,蘇蘇不知道她在哪裡。
周國開了春,宮裡一派錦繡景象。傍晚老虎妖趾高氣揚地走進來,捉了幾隻□□扔在蘇蘇睡覺的小榻上。
蘇蘇追著它,把它打得滿頭包。
這貨記吃不記打,隔三差五就想報仇,偏智商不達標,總是挨揍。
它吃過人,身上有濃重妖氣,蘇蘇打起來毫不手軟。
一人一虎追了小半個皇宮。
老虎慌不擇路,逃回到承乾殿裡。
沒想到世上它最怕那個人回來了。
澹台燼才穿上衣袍,虎妖就逃命似的躥進來,跌入他沐浴的池子,水花濺得老高。
澹台燼笑了。
老虎抖了抖,從池子裡爬起來,嚇得抱住兩隻爪子瘋狂作揖,朝慢半步追進來的少女身後躲。
蘇蘇看見澹台燼時,也愣了愣。
眼前的賤虎縮小到隻剩巴掌大,眼淚汪汪直哆嗦。她無情地拎起它,一腳把它踹飛。
迷你虎妖感激地看她一眼,順從地伸展四肢,倒飛出去。
一月不見,本就瘦弱的澹台燼多了幾分蒼白的感覺。
這段時間他凶神惡煞到處找潛龍衛,結果連個影子都找不著,心情糟糕可見一斑。
蘇蘇在宮裡都聽說,他大動乾戈,在宮外殺了不少人。
澹台燼沒有找到潛龍衛,證明他的夜影衛某種程度上,不如蕭凜的潛龍衛。
蘇蘇心裡頗有幾分幸災樂禍。
鉿./蟆從門口跳出去,澹台燼不鹹不淡地說:“讓老道士把虎妖扔進炎火爐。”
這下老虎不死也得脫層皮,蘇蘇知道他心情糟糕,不太想過去。
這段時間她在宮中過得挺快活,因為沒有特定身份,宮人不敢讓她做事,卻也不敢輕慢她。
澹台燼一回來,殿內的空氣都要沉冷不少。
蘇蘇床鋪被弄臟,她認命地問宮女要了一套乾淨的,重新鋪床。
青年帝王頭發散下來,坐在龍床上看她。
突然開口問:“潛龍衛在你手中?”
蘇蘇鋪床的動作停下來,她抬起頭:“如果真在我手中,我想,你今夜恐怕會完蛋。”
他盯了她一會兒,突然說道:“你過來。”
蘇蘇疑惑地走過去:“怎麼了?”
“孤上次讓你見了葉老夫人。”青年漆黑的瞳一眨不眨看著她,陳述說。
蘇蘇點頭,所以呢?
“所以,”他抿了抿唇,不悅地說,“你該兌現自己的承諾。”
蘇蘇當然記得自己說過什麼話:“找八皇子的事,我當然不會騙你,但是追溯一個人需要他的貼身物品。他以前在宮中住過,你派人去找,找到拿給我,我來想想辦法。”
蘇蘇說完就要走回去,手腕突然被拽住。
她還摟著一個枕頭:“還有什麼事?”
他抿著唇,眉眼間的不悅半點兒沒有減少。漆黑的眸子像漂亮的黑曜石,閃著冰冷的光澤。
有幾分被愚弄的不高興。
勾玉小聲提醒蘇蘇:“你還說,教他畫蒼生符。”
噢對,是有這麼回事。
然而蘇蘇見不慣這個人,故意裝作不解說:“還有彆的事嗎?”
澹台燼見她半點兒也回想不起來的模樣,不得不說:“蒼生符。”
蘇蘇笑開:“我差點忘啦,你要現在看嗎?”
青年帝王說:“嗯。”
她逼著他自己開口提醒,澹台燼的表情已經恨不得掐死她。
“魏喜,拿朱砂符紙來。”
沒一會兒,朱砂符紙出現在蘇蘇手中。
她沒興趣在這件事上耍他,隻想趕緊畫完睡覺。她以前教過澹台燼畫“蒼生符”,就是將世間美好以虛幻的形式呈現在他眼前。
讓他須臾之間看遍天下眾生。
這是靜心的符咒。
蘇蘇畫好之後遞給他,說道:“還記得法決嗎?”
澹台燼沒說話,符紙到他手中那一刻,無風自燃。幽藍色的光照亮他的臉,澹台燼眼前,少女困倦地看著他。
“好了嗎?靜下心我就去睡覺啦。”
澹台燼掐住她下巴:“你耍孤!”
蘇蘇莫名其妙,拍開他的手:“你又發什麼瘋!”
澹台燼說:“孤什麼也沒看見。”
蘇蘇愣了愣:“這不可能。”
他簡直在質疑自己的學藝水平,蘇蘇見他神色,也不像在說謊,她蘸了朱砂,重新畫了一次。
這次蘇蘇自己試給他看,她看見山河呈現在眼前,人間一片祥和,百鳥鳴叫,彩雲漫天。
“你看,明明可以。”她伸手,撈了一朵虛化的雲彩,蒼生符頃刻化作虛無。
澹台燼皺眉看著她。
看不見,他依舊什麼都看不見。上次他也可以看到,然而這次符咒散去,依舊隻有眼前頭上簪著粉櫻的少女。
“孤看不到。”
蘇蘇來了氣,她覺得澹台燼在碰瓷。他的人被蕭凜的潛龍衛虐了,回宮心情不好,就逮著她愚弄。
她當即撂擔子不乾:“你自己和自己玩吧!”
她才要走開,澹台燼下意識想拉她。
蘇蘇頭也沒回,空中燭火飛過去,灼傷澹台燼指尖,他收回手:“你!”
勾玉冷不丁說:“他沒撒謊,小主人,是你沒有學好蒼生符。”
勾玉娓娓道來:“你爹爹以前用蒼生符哄你玩的時候,並沒有告訴你,這種符咒,隻對心懷蒼生的人有用。澹台燼以前能看見,是因為他心裡隻有權力和天下。”
蘇蘇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而現在,”勾玉沉默片刻,“蒼生符燃儘,你在他眼前。”
他看不見蒼生。
少年魔神心裡的情感並不純粹了。
蘇蘇回頭,看見青年手指一片通紅。他漆黑的眼睛死死盯著她,憤怒裡帶著幾分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
蘇蘇知道,這是個好機會。
她走回去:“是我學藝不精,對不起。”
他握住拳頭,就要冷嘲熱諷開口。
少女突然捧起他的臉,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她漫不經心說:“賠罪!”
臉上蜻蜓點水的柔軟讓他整個人僵住。
反應過來,他咬牙拽住她領口:“你……”
“不知廉恥?”蘇蘇接話道。
兩個人靠得極近,近得澹台燼能看清眼前少女的眼睫,他抿緊了唇,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蘇蘇說:“那你開心了嗎?”
他依舊不語,從牙齒中擠出一句:“孤要的是蒼生符。”
蘇蘇眉眼帶著幾分淺淺的無奈:“蒼生符可能沒有了,給你親一下,你就忘了這回事,你乾不乾?”
澹台燼冷冷盯著她。
仿佛她是個一文不值的笑話。
蘇蘇說:“好吧,那我想辦法,給你弄來蒼生符。”
她打算拽開他的手離開。
澹台燼不肯鬆手,固執又僵硬地拽住她。他從她眼裡看出幾分戲謔,一直沒動。
就在蘇蘇以為,這個情況會僵持下去的時候,澹台燼突然按住她後腦勺,低下頭。
他閉著眼,唇是冷的、微微哆嗦。
蘇蘇眼中笑意緩緩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