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陵:“……”
白亦陵向前望去,對麵的街邊站著兩個人。身穿侍衛服色的那個手中舉著一把紙傘,另一位華服公子被他擋在傘下,回身看到白亦陵之後,笑著揮了揮手。
“白指揮使。”
白亦陵走過去,拱了拱手:“淮王殿下。”
陸嶼一開始的時候身邊沒有隨從,眼下卻多了個為他打傘的侍衛,顯然這些人都是埋伏在附近保護五皇子安危的。
那侍衛恭恭敬敬衝白亦陵行了個禮,陸嶼已經把傘從他手裡接過來,吩咐道:“你去馬車那邊等我。”
紙傘遮在兩人頭頂,上麵疏疏地畫了一枝紅梅,白亦陵抬頭看了一眼,對陸嶼說道:“殿下還沒離開麼?”
陸嶼望著他,黑色的眼眸中映進了燈籠的光,笑容明亮:“原本是要走了,忽然看見一個人,就停了停,沒想到又能碰上你。”
他稍微挪了下傘,向前示意,白亦陵順著陸嶼的目光看去,隻見借著旁邊店鋪門口的燭光,一個小攤子孤零零擺在雪地裡,攤布上“未卜先知神機妙算”八個字已經隱約被雪蓋了薄薄的一層。
大雪天的,已經這麼晚了,這算命攤居然還擺在街邊。
陸嶼低聲笑道:“方才被那什麼張鳴激起了一點興趣,可巧出了門有這麼一個攤子,我便算了一卦,覺得很準,比那個道士強多了。你雖然也對此道有所研究,但人算不了自己的命,要不要讓這位老丈再看一看呢?”
張鳴給朱公子算完姻緣之後,緊跟著又給白亦陵算了一卦命理,得出的結論頗不吉利,但後麵又發生了月老現身張鳴翻車等一係列事件,這點小事就被大多數人給忽略了,也就陸嶼還惦記著,非想讓白亦陵再算一卦,把這件事蓋過去不可。
攤後的老者坐在門前的石階上,見兩位俊俏公子正一起衝自己望過來,連忙在皺紋當中堆出來一臉笑意,殷勤地向白亦陵問道:“老夫的卦準得很,公子可要算上一卦嗎?”
白亦陵聽見“算卦”倆字就頭大,但寒涼夜色當中,又讓人實在有點不忍心拒絕這樣一位年邁老人的殷殷希望,他頓了頓,也就點頭走了過去。
白亦陵沒有問價格,直接將一塊碎銀子扔進了老人身邊的鐵罐,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掌被月色一浸,有種玉樣的瑩潤。
他道:“勞煩老丈給我看一看手相吧。”
老人托住他的手舉到眼前,眯著眼睛瞧了半天,說道:“一生坎坷起落大,少年磨難漸向佳。雖然不是萬事順遂,但也是難得的好命了,恭喜公子。”
白亦陵扯了扯唇角。
老人道:“今年乃是戊戌年,原本是公子你的傷官之年,有一生死大劫,若是不過,輕則傷身破財,重則亂情殞命,正所謂‘紅顏薄命一虛花,春風疑不到天涯’。但老夫能在這裡看見公子,說明這一劫你已經成功度過了。”
白亦陵微頓,問道:“然後呢?”
老人嗬嗬笑道:“劫難過後,求謀有成,求財有利。往後定然順遂平安,且能覓得良人,一生恩愛,彌補公子年幼時親緣淡薄之失。”
老人算完這最後一卦,掙了不少錢,心滿意足地收了攤子,轉到店鋪後麵的家中休息去了。
白亦陵一時無言。
陸嶼見他這副神情,於是笑道:“我剛才那卦也是這樣。兩人都自稱算得準,說法倒是全然相反,可見命途如何,還在自己腳下。”
他看看天,將手中的傘塞給白亦陵:“所謂‘雪影梅花添春色,鳥知時來報佳音’,傘麵上畫著紅梅,倒跟這老頭說的話應景。送給白指揮使罷,我走了。”
白亦陵心中微微一動,眼見陸嶼的馬車停在不遠處等他,倒是真的用不上這把傘,索性也就坦然收下:“多謝王爺,那麼臣先告辭了。”
陸嶼頓了頓,手心裡轉著一個青玉製成的小瓶子,他本來想遞給白亦陵,結果再想起他之前收玉佩的時候那副略帶警惕的模樣,猶豫片刻之後,終究還是隻擱在自己手裡攥著,背到了身後。
他衝白亦陵一笑:“不送。”
陸嶼上了馬車,又掀開車簾子向外望,白亦陵手裡拿著傘,背影正逐漸沒進夜色深處,月光戀戀不舍地追隨,披灑在他肩頭,廣袖飄逸,袍擺隨風輕揚。
車簾一掀,剛剛那舉傘的侍衛也彎著腰上了馬車,他見陸嶼正向外望,不由笑道:“白指揮使確實是一表人才,煥然少年,難怪殿下看重。不過屬下看他未必像是會相信鬼神之說的那種人,殿下您還特意給了那老丈銀兩,讓他說兩句好話,就跟哄孩子似的。”
他名叫尚驍,從小就跟著陸嶼,又和他從邊地一起過來,情分非常,說話也隨便。
陸嶼瞥了他一眼:“這算命的事有個講究,人說從算命先生嘴裡說出來的話,叫批命,稍不留神沒準就應了,這個時候,就得找另一個人改一改。你懂什麼。”
他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平時也沒見求神拜佛的,居然連這個都信,尚驍忍著笑,連忙彎腰道:“殿下您見識過人,說的都對。”
陸嶼:“嗬。”
他冷笑過後,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問道:“對了,那些話本怎麼樣了?”
尚驍道:“您上書說現在市麵上的話本多影射朝中官員,不成體統,要求銷毀,皇上也將這件事交給了禮部去辦。方大人知道是您的提議,十分上心,立刻就著手去辦了,保證用不了幾天,一本也不剩。”
陸嶼道:“那你趕在他把所有的話本抄沒之前,給本王買幾本‘陰鬼火’的帶回來收好,要帶插畫的那種。”
尚驍:“……是。”
兩人說了幾句話,白亦陵已經徹底走的沒影了,尚驍探身過去,想把車簾掩上:“天晚了,容易受涼,殿下快回府吧。”
他話還沒說完,迎麵一股涼風混著雪花就灌進了車裡,正好撲了兩人滿頭滿臉。尚驍被這涼意一激,生生打了個哆嗦,一名路過的行人也不禁在遠處大罵道:“我呸!這是什麼破風,什麼鬼天氣!”
陸嶼笑道:“‘回風不是柳,溟濛碎玉投’,瑞雪良夜,甚善!”
尚驍不由看了陸嶼一眼,他讀書不多,但這首詩當朝丞相所寫的小詩還是聽過的。
“回風不是柳,溟濛碎玉投……最愛雪邊人,傾蓋即白首。”
他心中莫名升起來一種異樣之感,陸嶼卻似乎沒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後背靠回舒適的軟墊,閉上眼睛道:“走吧。”
外頭天風夜雪,利是胡同中的一家宅院裡卻是暖意融融。張鳴已經將身上那身半新不舊的袍子換了下來,穿著件夾襖坐在桌邊喝酒吃菜。
他身邊站著個二十出頭的少婦,容貌平常,臉上稍微有點憔悴之色,小腹微微隆起,似乎懷有身孕。
她見張鳴眼看快要將一壺酒給喝光了,便又給他溫了一壺,同時勸說道:“你從一今天一回來便不高興,心裡憋著氣再喝酒也傷身,還是少喝點吧。”
張鳴瞪了自己的的妻子一眼,沒好氣地說道:“這大冬天裡,你舒舒服服在家待著,說話倒是輕鬆。我在外麵為了生計奔波勞碌,受了氣連聲都不敢吭,怎麼回來喝兩口酒還要聽你絮叨?”
那少婦倒沒生氣,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今天的生意不好麼?”
張鳴全然沒有了在外麵的清高出塵之色,伸筷子夾了一個花生米吃,憤憤地說:“沒掙到錢,還碰見了幾個胡攪蠻纏的無賴,說我算的卦不準——他媽的,有他們天打雷劈的時候。那種紈絝子弟,一個個裝的像個人似的?很了不起嗎?不過是攤了個好爹!”
他這樣生氣,卻又不肯解釋具體的緣由,少婦隻知道丈夫在外麵給人算卦維生,其餘的張鳴不和她講,她也沒什麼話好勸慰,隻能無言地聽著,伺候丈夫吃完了飯,便去休息了。
她懷有身孕,夫妻兩人分房而睡,張鳴躺到半夜,忽然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在被什麼人挪動,臉上直發癢。
他猛地一下子睜開眼,赫然見到一張人臉近在咫尺,幾乎要貼在自己的臉上!
那人麵上的皮膚煞白煞白的,幾乎沒有人色,雙唇卻是鮮紅如血,仿佛剛剛吃了生肉,一雙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瞪著張鳴的臉。
張鳴剛從升官發財的美夢中醒來,看到這人之後大吃一驚,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但也隻是驚了這麼一瞬,他就很快又反應了過來,冷聲低喝道:“身上根本沒有陰氣,少在這裡裝神弄鬼地騙我!你是什麼人?”
對方向後跳開,怪笑一聲:“哈,六哥說的沒錯,居然還真的有兩把刷子。你在外麵掙了不少銀子,回家之後對著懷孕的老婆裝窮,可真是好清高啊!”
張鳴聽出了他的不懷好意,向後要躲,卻被對方拎著前領子揪了回來,一遝銀票不知道從他身上的什麼地方落了出來,引得對方“嘖嘖”兩聲。
張鳴眼睜睜看著他把銀票拿起來,大模大樣地收了,簡直心都在滴血,他掙紮不得,終於驚恐起來:“你到底要乾什麼?!”
鮮紅的唇角一勾,說話的人隨即一掌劈到了張鳴的脖頸一側,“我是來請你做客的。有人要給你帶個話,說是背後語人是非,非君子所為,不如當麵去罵,比較痛快。”
他那一掌劈下去,張鳴沒暈,身體卻不能動彈了,他心裡發慌,不由後悔剛剛沒有第一時間大聲叫嚷,隻能眼睜睜看著說話的“鬼臉男”把自己套進一個大麻袋裡扛了起來,然後腦袋一暈,整個人已經騰空了。
那人身體顛簸,一路帶著他飛簷走壁,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周圍氣息忽然一暖,仿佛又進了另外一處宅院。
張鳴本來在被窩裡睡覺,隻穿著貼身的衣服,被人硬扯出來扛走,一路上已經凍的麵色青白。那人進了屋子之後就把他扔到地上,張鳴已經凍的全身發麻,連疼都感覺不出來了。
一個男子的帶著輕笑的聲音傳來:“你自告奮勇,說是要請道長來做客,怎能這麼粗暴?快倒出來,看座。”
這聲音清澈中帶著幾分繾綣,甚是動人,聽上去有些耳熟。
張鳴正在努力回憶,眼前忽然一亮,整個人被人從口袋裡麵倒了出來。身後有人將他攔腰一抱,踢彎膝蓋,擺成一個坐姿重重放在椅子上麵,這才為他解開了穴道,一連串的動作乾淨利落,顯然訓練有素。
他連忙向前看去,隻見對麵的燭火旁邊,坐著一個身穿銀白色錦袍的男子眉目如畫,唇角噙笑,正一手托腮,懶洋洋地打量他。
“白……白指揮使?”
白亦陵笑道:“是我,道長好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