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中, 賓客們的八卦之魂正在蠢蠢欲動。
本來以為就是一場普普通通的賞梅宴, 沒想到竟然碰上了這麼一出精彩的大戲。永定侯府“以子換藥”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十多年, 當初的具體真相有很多人都不了解, 謝樊陷害白亦陵這件事一被揭出來,立刻又重新引發了人們的好奇。
在那個沒有手機和微信的年代,有話憋著不能說, 簡直是一件讓人無比痛苦的事情。有的人不好當著白亦陵、謝樊他們的麵來議論,就假借更衣的名義避席,一邊趁機躲避宴會上唇槍舌劍的暗湧, 一邊談論起來了曾經的往事。
原來,白亦陵會被送出府這件事, 最早的起因是永定侯夫人傅敏意外中毒。
傅敏剛剛嫁入侯府的幾年裡,謝泰飛還是永定侯世子,老侯爺和老夫人都健在, 因為謝泰飛寵愛妻子,不肯聽從他們的主意納妾, 但傅敏又遲遲不孕,弄得雙方之間的關係很是緊張。
傅敏為了懷孕生子, 吃過很多中藥, 總算接連生出了三個兒子,但也因此造成了身體的耗損,後來不小心吃了忌口的食物, 跟她所服用的中藥相衝撞, 頓時就一病不起了。
謝泰飛請來了很多太醫, 卻全都束手無策,他愛妻心切,竟然兜兜轉轉找到了使毒的大行家胡蓬的頭上。
這位胡蓬是暗衛所掌令,性格陰鷙古怪,素來獨來獨往,謝泰飛跟他沒有交情,卻知道此人多半有辦法,於是親自帶著厚禮上門,懇請他為夫人解毒。
胡蓬見到這種寒毒古怪,也很感興趣,當下就同意了,但是稱需要一個跟傅敏有血脈親緣的人來試毒,不然無法保證萬無一失。
於是,三個孩子當中年紀最大的白亦陵就成了試毒的犧牲品,也是因此落下了病根。
但這還不算完,傅敏身上的毒解了大半之後,胡蓬又向謝泰飛提出,希望他能夠長子送給自己,再細加觀察實驗,如果對方同意,他願意給謝泰飛一枚煉製十年的珍貴藥丸,徹底治好傅敏的病症。
謝泰飛一口答應,由此白亦陵三歲離府,今年快滿二十,一走就是將近十七年。
好在當時他去了暗衛所之後,胡蓬沒過幾年就因為任務而死,澤安衛上任指揮使白安可憐他,收他為徒,又有後來陸啟的照顧,他才能夠離開暗衛所,日子也逐漸變得好了起來。
即使是愛妻心切,謝家人的所作所為也實在讓人不齒,兩名賓客議論著從專供客人休息整理的廂房中走出來,其中一個忍不住搖頭歎道:“這就是世事無常,一開始他們把大兒子給送出去了,結果你看看,現在被遺棄的那個,反倒是最出色的,也不知道永定侯心裡是什麼滋味。”
剛才兩兄弟的表現大家都看在眼裡,白亦陵沉著從容,謝樊卻是惡毒懦弱,光是這件事恐怕就足夠永定侯府被嘲笑很久了。
另一個人低聲道:“這就難怪謝三郎那麼著急了,如果白指揮使認真去爭那個世子之位,隻怕他們都不是對手。但看人家的態度,想不想要怕是還兩說著呢……”
兩人的聲音漸去漸遠,隔壁的廂房之中,陸嶼定定地站著,麵沉如水。
當年永定侯用長子為愛妻換藥的事情發生的並不光彩,雙方都未曾聲張,他後來出於對白亦陵的關心,也調查過一番,卻沒有查到這麼詳細的內情。
原來事情的始末竟是這樣!
這他媽的,簡直是一幫畜生!
毒發時是什麼樣子,陸嶼已經領教過了,當日他第一次冒著風險在白亦陵麵前化作人形,就是因為對方突然不適。白亦陵那時蒼白的臉色宛在眼前……
他一想起,連眼神都冰冷下來。
白亦陵那麼小就離開了家,會是什麼心情?
他在暗衛所的時候,會不會怕,會不會痛?又是如何煎熬,才一步步熬到了現在?
陸嶼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憤怒沒有平息下來,反倒覺得痛徹肺腑,連呼吸都仿佛在燒灼。
也是這一刻,他明明白白地意識到,這個人,早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糾結入他的肺腑神魂、他的來世今生,一呼一吸,一痛一怒,均牽動他心神,再也不能放下了。
其實陸嶼能聽到這番話也真是趕巧,他以小狐狸的形態跟著白亦陵來了梅園,又想著另一個馬甲怎麼說也得露一下麵,於是找個時機單獨跑出來,本來想先恢複成平時的樣子出去應付一下,再變回狐狸跟白亦陵一起回家繼續不要臉地當寵物。
他打算的挺不錯,結果沒想到會在隔壁的廂房裡聽到這樣一番話。
陸嶼幾乎咬牙切齒,原本柔和俊雅的麵孔繃出了一個冷硬的輪廓,緊握的拳頭上青筋暴,讓身邊的人都能感受到有如實質般的憤怒情緒。
隨侍在他身邊的,又是倒黴催的尚驍。
作為從小就跟在陸嶼身邊的人,他就算不完全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意,最起碼也明白他對白指揮使有多麼的看重。
尚驍剛才聽到隔壁人的談話就知道要完蛋,現在眼看陸嶼這樣的反應,連忙開口勸說道:“殿下……”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眼睜睜地看著陸嶼忽然猛地一拳砸在了身邊的紅木桌麵上。
木頭斷裂的聲響傳來,尚驍半張著嘴,眼睜睜看著陸嶼的拳頭上滲出了殷紅的血色。
這、這……
他想要衝過去拉住陸嶼,防止對方再做出任何失態的舉動,但陸嶼一拳下去之後,已經恨恨一甩袖,大步流星地向廂房外麵走去。
尚驍眼睜睜地看著他步履帶風,氣勢洶洶,本來已經出了門了,忽然又一跺腳,反身轉回來,重新變成小狐狸的模樣,躥了出去。
勸說的話還憋在嘴裡,從始至終陸嶼就沒給他一個說出來的機會。
尚驍撓了撓頭,十分不明所以——殿下原來是最恨變成狐狸的,現在怎麼三天兩頭的,主動變?
說真的,當人……不好嗎?
其實尚驍已經應該慶幸了,方才謝樊陷害的那段精彩大戲發生時,他家這位霸王不在現場,不然陸嶼那個暴脾氣,很可能砸的不是廂房的桌子,而是永定侯府的三公子。
陸嶼原本氣的昏頭漲腦,人都衝出去了,又想到這模樣過去恐怕白亦陵也不願意搭理自己,難為他還憋著氣特意跑回來一趟變成狐狸,這才去了梅園前麵的花廳。
他身形快得像是一道殘影,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衝著白亦陵跑了過去。
這時候白亦陵已經把謝樊扶了起來,不管他是不是話裡有話,最起碼表麵上是表示原諒了自己的兄弟,於是韓先生開始了下一步的行動。
他請陸啟出動了幾十名王府的侍衛,合力將石像抬了起來重新擺好,親自焚燒符紙,上香禱告,又讓謝樊衝著雕像磕頭,希望能夠得到神明的寬恕。
他不知道彆人有沒有犯了災星,但謝樊覺得他自己今天可能是命犯叩頭蟲——又要跪,又要磕頭,媽的!
謝樊鬱悶的無以言表,但是現在他的一切陰謀與心思在眾人麵前被揭了個底掉,臉已經丟滿了整個京都的上流社會,也根本就沒有拒絕的權利,隻好無奈地再次跪了下去。
他拿起三炷香,向上拜了拜,不情不願地說道:“人立於天下,以義為先,以節為先,手足之情,亦為之至,謝樊障目神迷,冒犯長兄,尤複何咎?今請……”
他述說這自己的罪行,正想請求天女的寬恕,耳邊忽然傳來一種很奇怪的“簌簌”聲。
謝樊下意識地住口,順著那聲響傳來的方向向前看去,驚駭地發現,那座神女像,竟然當著他的麵,像一堆爛泥那樣塌了下來!
謝樊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一切,心中僅有的一些不甘也儘數化成了畏懼——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一個小小陰謀竟然會不斷推進發酵,最終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難道這世上真的有神明?難道……他的行為竟真的到了足以引發天譴的地步嗎?!
驚恐到極點的不隻是他一個人,在場的眾人看到這詭異離奇的一幕,都驚得說不出話來,剛剛因為永定侯府那些舊事而引起的好奇也隨之煙消雲散。
就在這人人驚愕的時刻,一道紅影忽然從不遠處的梅園之中飛奔而來,直接撲進了白亦陵的懷裡。
白亦陵心裡並不十分相信這件事是所謂的神仙發怒,本來想上前看個究竟,結果一低頭就看見小狐狸正站在他的腿上,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
白亦陵摸了摸狐狸頭:“呦,你玩夠了?”
小狐狸忽然臥倒,兩腿一蹬閉上了眼睛。
白亦陵:“……”
好在狐狸很快又起來,兩條後腿站著,前腿抱住他的胳膊,使勁扯,大尾巴拍打著白亦陵的膝蓋。
陸嶼很鬱悶,早知道會碰見這樣的意外,就不變狐狸了,連話都表達不清楚!
白亦陵卻有些領會了他的意思:“你在什麼地方……看見了死人?”
陸嶼拚命點頭,爪子指向一個方向。
白亦陵看看麵前的雕像,突然一下子仿佛明白了什麼,霍然起身,向著陸嶼所指的方向望去。
此時除他之外,陸啟也感覺到了不對,高聲喝道:“梅園西側是怎麼回事!”
一名滿臉鮮血的侍衛急匆匆衝了過來,顧不得跪拜,大聲喊道:“請王爺快往安全的地方去,有反賊——仿佛是灃水邪渡的人!”
動亂發生的極快,此時西側那一麵早已亂成一片,尖叫聲與刀兵相撞的聲音不斷傳來,王府侍衛毫無準備,紛紛發出慘叫,隱隱有人喊道“快叫援軍”、“保護王爺”!
一個渾厚的聲音蓋過了所有的嘈雜,高呼道:“陸賊就在花廳裡,大家上啊,斬下一顆陸家人的頭顱,可得黃金千兩!”
隨著高呼聲,竟然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無數燃著火焰的利箭,向著賓客們射來。
滿場當即大亂。
剛才那個侍衛所說的“灃水邪渡”是晉國第一大邪教,傳說中首領是前朝皇族的遺孤,一心想要顛覆晉朝,這個教派信徒眾多,行事神秘,教內培養了大批殺手,平時的行動也已暗中刺殺為主。
白亦陵跟他們打過很多次交道,但像這樣大規模的出動,他還是頭一回見。
在場的人中有不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就算是男子,不會武功的人也不在少數,梅園的侍衛並不算多,眼下這種情況不能硬抗,最理智的對策就是立刻找機會逃跑。
他一把拎起狐狸揣進懷裡,叮囑了一句“你小心點”。
就是說了這四個字功夫,已經有一個臉上刺青的刺客從白亦陵身後撲了過來,手中長劍直指他的後心。
白亦陵身體一側,那劍擦著他的肩膀刺空,刺客一時沒有收住腳,繼續向前直衝,冷不防就被對方順勢扣住了後頸,手下用力一扭,脖子折斷,氣絕身亡。
白亦陵麵色冷峻,將死屍橫著揮了出去,正好為一名來不及躲閃的小姐擋住了三枚長箭。同時單手夾住一截向著自己刺過來的劍刃,用力一拗,劍鋒斷掉半截,被他當成暗器彈出,持劍的刺客倒地。
刺客們見白亦陵厲害,立刻放棄原本的目標,一口氣來了四五個人圍攻,白亦陵飛起一腳,正中其中一人的太陽穴,瞬間將他踢得眼珠暴突而亡,緊跟著身子一旋,時刻不曾離身的橫暉刀已然出鞘!
刀鋒匹練般地劃過,華光摻雜血色,包圍圈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