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聲音,傅敏即將崩潰的情緒終於稍稍緩和了一些,頓時覺得一股安心之感油然而生,心頭一鬆,差點哭出來。
說話的正是她的兄長傅躍。剛才的事情眾人各執一詞,他也就在旁邊觀望著,一時沒有開口。直到這個時候,才終於站出來說話了。
李凝挑眉道:“傅司馬有何見教?”
傅躍淡淡地說:“不知道李指揮使要把我妹妹和妹夫帶走的理由是什麼?因為下毒謀害白指揮使嗎?按照律例,父殺子、母殺子均無罪,更何況白指揮使也沒出什麼大毛病,這點小病養養就好,何至於如此興師動眾。倒是這個琥珀,一個賤民,竟然敢謀害朝廷命官,罪不可恕,幾位確實應該好好處置。”
他倒是會!說來說去就推了一個沒什麼分量的丫頭出來頂罪?哪有那麼便宜的事!盛知也不是好糊弄的,冷笑一聲就要反唇相譏,卻被白亦陵給拉住了。
白亦陵道:“傅司馬錯了,不是因為父母殺子,是因為極樂散。”
傅躍臉色一變。
他知道這小子是個厲害角色,彆看他一身的血看著要多淒慘有多淒慘,但今天這事情其中還不知道有多少就是白亦陵的手筆,如今也是開口就是一針見血。
“父母害子”這一條,會讓人鄙夷,但無法定罪,“誘使朝廷命官服用禁藥”的罪名就不一樣了,關鍵還看這件事的性質如何界定。
傅躍摸不清白亦陵的目的,他隱約覺得就像是謝璽所說,到了現在為止,白亦陵下手其實還是留了情麵的,就是不知道對方最後想把這件事達成一個什麼樣的效果。
想到這裡,傅躍道:“白指揮使,你就容我提醒一句,父母殺子無罪,身為人子忤逆父母,這事卻是可大可小,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我相信你也不願意做,倒不如咱們雙方好好坐下來商量一下,你說對吧?”
“我說不對。”
出去了半天不見人影的陸嶼走了進來,正好接過了傅躍這句話茬。
傅躍皺眉道:“淮王殿下……”
“你把嘴閉上。”陸嶼不客氣地嗬斥了一句,隨後說道,“本王有件事要說,還請鎮國公一家、永定侯一家、傅司馬、李指揮使和……白指揮使,隨本王來一下。”
他一回來就神神秘秘的,當前頭等大事扔在這裡還沒收尾,又要把這些人叫到彆的地方去不知道要說什麼,反倒讓人心裡挺不安的。彆說彆的人,就是白亦陵都莫名其妙。
他低聲問陸嶼:“發生了什麼事?”
陸嶼扭過頭來看著白亦陵,眼神憐惜而又心痛,其中包含著太多的情緒,仿佛要說什麼,卻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
白亦陵從來沒有見過陸嶼臉上露出這樣奇異的神情,微微一怔,另一頭的傅躍卻說道:“淮王殿下,如果你說的事情跟目前的狀況有關,可否就在這裡說出來呢?否則避開他人,徒惹疑慮,這隻怕不妥吧?”
傅敏不太敢跟陸嶼說話,而謝泰飛聞言也道:“淮王殿下,臣也是這樣想。”
難怪他們會這樣說,因為陸嶼從一開始就表明了態度是向著白亦陵的,他要做的事情肯定是對白亦陵有好處,一個這樣立場的人,突然要把他們這幾家人都單獨叫出去說事,其中還要在搭上個莫名其妙的盛家,豈不是讓人心裡發毛麼?
所以寧肯得罪淮王——反正也得罪的差不多了,他們也拒絕單聊。
陸嶼難得的猶豫了一下,白亦陵隱約意識到他的遲疑約莫和自己有關,說道:“有什麼事,就在這裡說吧。”
除了盛知擔任刑部侍郎負責查找白亦陵中毒的原因之外,這件事似乎從頭到尾跟盛家都沒有任何的關係,雖說盛冕和陸茉對白亦陵也很有好感,同樣覺得傅敏做的過分,但是畢竟場麵已經夠亂的了,他們也不好多說什麼,一直坐在旁邊的席位上靜觀事態發展。
直到這時陸嶼叫了他們,夫妻兩人才疑惑地對望一眼,走上前來。
盛冕道:“淮王殿下?”
陸嶼眼看所有人疑惑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不由苦笑。他剛剛證實了一個心中的懷疑,一開始本來想著如果能趕在白亦陵的加冠禮之前就太好了,可惜日子太緊沒趕上,結果冠禮上居然又發生了這麼大的事。
他本來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慢慢地告訴白亦陵,以免嚇到他,現在看來,牽扯的人太多,卻是不說不行了。
他道:“帶上來。”
隨著他的命令,一個蒙著白布的東西被放到了地麵上,隨後又有兩名侍衛從門口處抬進來一個春凳,上麵坐著個身材肥胖的年輕人,正在嘿嘿地傻笑著。
凳子放下來,他既不起身,也不見禮,目光新奇地四下打量,將大拇指放在嘴裡,津津有味地嘬了起來。
這人很明顯是個傻子,大家看著眼前這一幕,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陸嶼好端端帶這麼一個人過來乾什麼,倒是傅敏的臉色驟然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傅躍看了自己妹妹一眼,想到了什麼,眼神中也掠過一絲慌亂。
隨後進來的還有一位四五十歲的中年婦人,打扮的倒是頗為富貴體麵,一進來,恭恭敬敬地衝著陸嶼行了禮。
陸嶼道:“起來吧。”
他介紹道:“這位夫人是鳳祥珠寶行的老板娘蔡夫人,這位是她的長子蔡延。”
他看了傅敏一樣,見到對方的額頭上一點點滲出了冷汗來,這才又慢慢說道:“二十年前,蔡夫人因為久治不孕,請當時一家醫館裡的坐診大夫開了張生兒子的偏方,結果孩子倒是順利生下來了,可惜天生有缺陷,智力如同三歲的孩童,而且未生雙腳,不良於行。蔡夫人,本王說的沒錯吧?”
蔡夫人歎了口氣,說道:“是,淮王殿下沒有一字虛言,庸醫害人,孩子生下來之後,妾身幾次想將他遺棄,但終究還是沒有舍得,好歹也養了這麼大了。當時夫君也惱怒非常,拿著藥方子去跟官府告了那個醫館……”
雖然不知道陸嶼為什麼要帶來這對母子,但是他們的事情還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蔡夫人說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有人想了起來,大聲說道:“啊,我知道了,夫人說的可是二十多年以前十分有名的德望醫館?”
蔡夫人道:“正是。”
經那人一說,在場有不少人都記起了當年的事情。因為德望醫館開的很大,是老字號了,正當紅火的時候卻因為開了錯誤的藥方而被幾名孕婦的家人同時狀告,一朝破落,所以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陸嶼道:“好,勞煩蔡夫人和令公子了,二位請先回去吧。”
蔡夫人向他行了禮,退下了。
陸嶼從尚驍的手中拿過來一摞蓋著官府大印的藥方,又從自己的袖子裡拿出另外一摞藥方,想要遞給盛知,猶豫了一下,還是轉手給了李凝。
他道:“李指揮使,你看看這兩份藥方,上麵所開的藥是完全相同的,而且都有德望醫院的印戳。”
李凝對比上麵的藥物種類,點了點頭道:“確實相同,而且開具日期接近,筆跡也是出自一人,所以這藥方是——”
他的聲音忽然停住,目光中露出驚訝之色,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
李凝的性格一向沉靜的近乎於冷漠了,能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不知道會是怎樣的事情,大家正在好奇,陸嶼卻已經在這個時候將話說了出來:“這兩份藥方,一份是剛才那位蔡夫人的,另一份是永定侯夫人的。”
他這句話淡淡地說出來,世界安靜的都仿佛停滯。白亦陵沒有功夫去看傅敏的表情,沒有功夫去注意身邊其他人臉上露出的驚訝之色,他盯著陸嶼,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
陸嶼看著白亦陵,又重複了一遍:“那些藥方就是當年傅敏生下長子之前,大夫給她開的。”
白亦陵怔怔地站在那裡,一個字都沒說出來,他的腦子中亂成一團,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聽不懂人話了。
他感到陸嶼的手反過來扶著自己,聽見對方細微的呼吸聲,也聽見一個明明屬於自己、卻格外陌生的聲音響起:“你把話說清楚。”
陸嶼衝著尚驍揚了揚下巴,尚驍過去,將地上被白布蒙著的東西揭開一角,露出下麵的一截白骨,周圍有人驚呼。
白亦陵看了看,很快就發現,露出來的一截應該是屍骨的雙腿,陸嶼為了將這具屍體抬出來,肯定已經做了特殊處理,上麵看不出來腐爛模糊的痕跡,也就能讓人清晰地發現,那雙腿上沒有長腳,斷麵光滑,應是天生畸形,而非後天造成的。
陸嶼柔聲道:“你看看,還有這具屍骨。多年以前,傅司馬府上一名叫做方連的下人曾經在王琥珀的家裡寄養過一個癡呆小兒,就在上個月的時候,那孩子去世了。恰好沒過多久,琥珀就成了無家可歸去了你的府上,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他一字一頓地說:“代表著,你白亦陵,根本就不是謝泰飛和傅敏的親生骨肉,這具躺在地上的屍骨才是!二十年前,傅敏誤食求子之藥,剩下來的孩子天生身體殘缺,智力不足,她便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寄養在他人家裡,又從外麵將你抱了回來!”
盛冕忽然顫聲問道:“那,他的親生父母是誰?”
他的反應最快,當其他人還沉浸在白亦陵竟然不是傅敏親生兒子這個令人震驚的真相當中時,盛冕已經猛然想到,剛才陸嶼叫人的時候,也點明了鎮國公府,那會不會就說明……
盛知和盛鐸站在旁邊,聽見父親忽然這麼說了一句,兩人滿心震驚,連忙向著白亦陵看過去,心中有了隱約的念頭,竟然覺得他的眉眼越看越是熟悉。
陸茉捂住嘴,眼淚瞬間落下,她渾身發抖,控製不住地撲了過去,死死地抓住白亦陵,嘶聲道:“是你嗎,是你嗎?你是——你是我的孩子!”
白亦陵全身一震,第一反應就是想要掙脫她的手,陸茉的力道卻大的出奇,仿佛一個在黑暗中跋涉了許久的人牢牢抓住最後一抹光亮,死活不肯鬆手。
她淚如雨落,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嗚咽道:“娘,找了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