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陵微垂下頭,用食指的關節蹭了下鼻梁,笑了笑。
盛知拍拍他的肩膀,迎麵走過來一個行乞的孩子,看上去大約十一二歲的年紀,盛知拿出來幾塊碎銀子,放在他的小碗裡。
等孩子過去了,他繼續衝著白亦陵說道:“像這樣的小乞丐,有的是真可憐,有的就是純屬騙錢,我以前從來不理會的,爹卻見到了就要給銀子。有一回,咱們府上的馬車被人給衝撞了,那孩子怕受到責罰,明明腿上隻破了一層皮,偏要假裝斷了腿,躺在地上不起來。”
白亦陵聽他這個話音,顯然是要說點什麼,轉頭看著盛知,隻聽他道:“我一眼就看出來了,結果爹居然親自下車看了他的腿,給他銀子買藥,還著人把他送到醫館去……我那時候,好像是十三吧,脾氣也不大好。我說這小癟三明明就是在耍無賴,爹乾嘛不揭穿他啊,抬起來扔路邊去得了。”
“爹說,都是為了過日子,怕挨打。要不是沒錢,誰願意冬天裡那麼冷的躺在地上,怪不好受的。爹還說,那孩子也就比你小弟大不了多少,你小弟要是還活著,日子難的時候,也能有人幫他就好了。”
盛知深吸口氣,撫著白亦陵的頭:“小弟,你能回來,哥哥覺得真高興。但是我還不滿足,其實我……不,是咱們家的每個人,都希望你能回家來住,你從小就不在我們身邊,你冷了、累了、餓了、受傷了,我們都不知道……想想這些我心裡真的……很慚愧。”
“包括今天也是,太嚇人了。”盛知道,“小弟啊,你考慮一下,回家來住,等過兩年你成親,有人照顧你了,願意搬出去也可以,還願意住在一起也可以。但是現在……我弟弟這麼好看,我少看了他二十年,想補回來。”
白亦陵停住了腳步,盛知看著他,白亦陵道:“二哥,我到了。”
盛知抬頭,正好看見了白府的匾額,他愣了愣,然後連忙笑著說:“啊,好快啊,到了好,到了就好,那……你快回去休息吧,今天也累了,好好歇歇。我走了。”
白亦陵走上台階,月下好風如水,夾雜著花草香浩浩而來,他忽一駐足,轉身望向盛知離開的背影,又道:“二哥。”
盛知轉身,白亦陵笑了笑道:“我會好好想想的。”
盛知眼眸一亮,轉而嘴角翹起,笑意浮現,他重重點了點頭,衝著白亦陵一揮手,轉身大步離開。
他一路回府,心情輕快,進去的時候夜色已經深了,便沒有驚動他人。小廝迎上來,提著盞琉璃燈為他照明,主仆繞過回廊,慢慢向臥房走去。
路過父母的院子時,廊下的燈籠已經滅了,昏黃的燭光隱約從屋子裡麵透出來,顯然盛冕和陸茉還沒有休息。
盛知悄悄探了下頭,卻發現父親就坐在院中樹下的石凳上,手撐在麵前的圓桌上麵,背對著自己,不知道在想什麼。
母親在房間裡麵喊道:“阿晟,彆坐在院子裡傻笑了,肩膀上的傷換藥了嗎?進來讓我看看!”
過了片刻之後,父親的聲音才柔柔地響了起來,光是聽著,盛知就能感到他一定是唇角含笑。
他答非所問地跟陸茉說道:“今天他叫我爹了,還衝我笑,也像你這樣,問我有沒有傷著……很懂事,很乖……”
陸茉又是好笑又是歎氣:“傻子,彆說了。外麵冷,快進來!”
盛知站在外麵,也不禁跟著微微揚起了唇角,院中傳來一陣腳步聲,依稀是父親回到了屋子裡麵去,他也舉步繼續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胡蓬從赫赫第一次逃跑算起,到現在為止已經逍遙了二十多年,這回好不容易才終於歸案,還差點搭上一位親王和一名指揮使的命,這輩子也實在算得上是轟轟烈烈。
因為他畢竟也是赫赫一起追捕的凶徒,再加上赫赫的大王子高歸烈人還在京都,於情於理都應該知會一聲,於是經過幾番商討,胡蓬由大理寺、刑部與赫赫的使臣聯合問罪,地方就設在了赫赫驛館當中。
北巡檢司雖然將人抓了回來,但因為胡蓬出身於此,因此回避此案。
盛知回家之後就被家人拉著詢問胡蓬的下場,他無奈道:“判了淩遲,但是他很高興。”
“什麼?”盛鐸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有毛病吧?”
他說完之後,就見母親、妻子、弟妹全部以同樣的眼神望著自己,就像在問——“他有沒有毛病你還沒點數嗎?”
盛鐸乾咳。
盛知道:“判決下來,他哈哈大笑,跟著又破口亂罵,反正就是毫無慌亂畏懼之色。最後被人堵住嘴拖下去了,暫時還關在赫赫驛館裡。”
陸茉皺眉道:“為什麼還不行刑,這樣拖著,再讓他跑了怎麼辦?”
盛知道:“明天中午速決,今天卻是不能見血——娘,你忘了嗎?今晚有百花節啊。”
這件事不光陸茉忘了,就連白亦陵也忘了,直到他下衙之後見到街上人流匆匆來去,擁擠異常,騎著馬根本就過不去街,這才想到,原來是百花節到了。
這一天夜市開禁,不少外地來的商人都可以在街上兜售各種奇珍異寶,再晚一點前麵的城樓上還會向下撒福錢,賜福百姓,同時燃起明燈,向天官祈求全年喜樂無憂。
如此熱鬨,人們都紛紛來到了街頭,此時放眼隻見火樹銀花,千燈如晝,人流如織,熙熙攘攘,街邊的酒肆內笙歌清越,曼舞溫柔,仿佛一片天地都如同七彩琉璃鑄成,美不勝收。
這人群當中也不乏年輕貌美的女郎,她們一個個盛裝打扮,跟同伴挽著手,邊說邊笑,在旁邊的各色小攤上麵流連采買。各種異國的飾品吃食琳琅滿目,一年到頭也難有幾次這樣的時候,引得少女們興致極高,笑語盈盈。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她們所議論的話題悄悄變了,目光紛紛投向街口那名坐在馬上的少年郎,即使隔著長街燈火,重重人影,他依舊有著能被人從人群中一眼看出來的本事。
“是……是白指揮使!”
“哎呀,現在應該叫小侯爺了!”
“天呐,我家裡還有給他做的荷包,可沒帶出來呢!”
眼見著人群紛紛向他的方向湧動,白亦陵心中暗道不好,連忙從馬背上下來,但剛才已經有不少人發現了他的位置,現在街頭的人實在太多,根本擠不開,聽見女子們興奮的尖叫,實在讓人心裡哆嗦。
他頭皮發麻,正想著如何才能活著離開,一時跳到旁邊的河裡去遊走的念頭都有了,這時另一邊卻又聽見人群的一陣喧嘩,忽然間萬頭攢動,有個如同天籟的聲音尖叫起來:“撒福錢啦!撒福錢啦!”
這聲音紮的人耳膜疼,白亦陵卻是精神一振,仰頭眺望,果然見到遠處的城樓上,不少金燦燦的圓片揮灑下來,被底下街上交織的燈火映著,簡直美不勝收,一時間就仿佛下了場金雨似的,人們紛紛發瘋一樣地衝過去,搶奪起來。
白亦陵知道這時候城樓上肯定站著哪位宮中貴人。撒福錢是一些重大節日裡的規矩,這錢幣純金打造,由宮中特製,並非流通貨幣,節前在皇廟裡供上七天,再選擇吉利的時刻從城樓上散下來,接到的人便也能沾染上福氣貴氣。
一般撒錢的人都是皇上,有與民同樂之意,隻是當今聖上性格淡漠,不愛熱鬨,一般都由鐘愛的皇子代替。
這個活動一下子就分散了人們投在白亦陵身上的注意力,雖然還有部分不愛金錢愛美人的女子和……男子堅持不懈地找他,可是白亦陵早就趁著這股亂勁隱在了暗處,他們失去目標,隻得遺憾作罷。
白亦陵鬆了口氣,悄悄看向城樓的方向,卻看不清楚上麵的人。前麵的人群中隱約有人議論道:“還以為今年會是淮王殿下賜福呢,不想是英王殿下。淮王總是不在這種場合露麵,我都看不夠他。”
“今天晚上可真是,好不容易見著白指揮使,人跑了,結果撒福錢的又不是淮王。”
“大概生的好看的男人都跑得快吧,不然天天被追,也練出來了……”
“有道理!”
白亦陵忍不住笑了,這時,一道熟悉帶笑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在看什麼,想要福錢嗎?”
白亦陵回身,陸嶼正抱臂靠在他近旁的一棵樹上,不知是什麼時候到的。見白亦陵看到了自己,他便帶著笑意起身,走了過來。
他今日打扮的格外華貴俊俏,頭上帶著玉冠,身穿暗青色的長衣,上麵用銀絲織出雲紋,隨著走動折射出隱約的華光,繡工極為精致,腰側還掛著一把長劍。
陸嶼本來就個頭高挑,容貌昳麗,少見地穿了件這種顏色的衣服,愈發顯得他軒然韶舉,卓卓朗朗,正似眼前一片清麗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