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一聲怒斥,外麵的大門被重重推開,周高懷走了進來。他顯然回來的非常急,頭上的帽子都歪了,滿臉通紅,微微氣喘,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累的。
盛櫟從來沒見過周高懷這樣子,不由也注目於他,臉上的冰霜被驚愕之色一衝,稍稍淡了些,不知為何,眼圈卻倏地紅了。
周高懷顧不得其他,匆匆走到盛櫟麵前拽住她,急切地說:“不是我。”
隻有慌慌張張的三個字,盛櫟卻莫名有點相信,不由道:“那是……”
話說到一半,她心念一轉,又甩開周高懷的手,挑高了眉峰質問道:“既然不是,我一早就派人去禮部叫你回來,路上又何用耽擱這麼長時間?”
周高懷急的結結巴巴:“我、我當然是去查、查清楚這件事了。你等著。”
他轉身高聲道:“把人帶進來!”
周高懷從小就是個慢性子,好靜不好動,說話行事都是慢條斯理的,老實沉靜的過了頭,所以也比村裡的其他孩子能靜的下心來讀書。周母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兒子這樣氣急敗壞,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但這種情緒在看見被拉扯進來的人是誰之後,就消失無蹤了。
她大怒道:“阿懷,你讓人押著你大哥做什麼?有幾個是換的人就六親不認了是不是?!快放開!”
盛櫟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
周高懷說道:“我……”
他的聲音被大哥周高明一下子振奮的聲音蓋了下去:“娘,你看看二弟,自打當了這個破官,娶了這個媳婦,越來越不把咱們放到眼裡。”
他知道這個兄弟打小孝順,最怕老娘生氣傷心,見到周母之後膽氣就壯了,用力一甩,將兩邊押著他的人推到一邊:“我也不知道他是打哪來的,發的什麼邪瘋,一見了麵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竟然就讓人把我當犯人一樣拖過來了。人家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我看……”
“夠了!”
周高懷本來還有點不敢抬頭似的,期期艾艾幾次說不出話來,到後麵卻是越聽越怒。眼見身邊的博古架上有個盛櫟從娘家帶回來的琺琅大花瓶,他乾脆雙手將那個花瓶合抱起來,“咣當”往地上一砸。
瓷片四濺,周母尖叫了一聲,緊接著整個房間陷入了暫時的安靜。
盛櫟被侍女護著退後幾步,猛一抬頭,看向自己的丈夫,發現周高懷的眼睛竟然紅了。
周高懷道:“我……我沒出息……”
他慷慨激昂地砸了個昂貴的大花瓶,結果張嘴就破了音,確實是沒出息,周母臉上的驚懼之色消失,又找回了她熟悉的那個兒子,皺起眉頭數落他:
“你自己還知道啊?我還以為你了不得了呢!抓你大哥,嚇唬你老娘?沒良心的東西,你小的時候在村裡挨人欺負,你大哥幫你出頭打架;你念私塾不乾農活,還得要紙要筆要束脩,全家人就砸鍋賣鐵地供著你,你要記恩!進門就摔摔打打,原來你可不是這樣的,哪來的毛病?”
她被白亦陵收拾了一通,不敢明著再對盛櫟有任何的不客氣,但此時見小兒子來了,自覺他怎樣也是向著娘親的,一邊說話一邊拿眼睛去瞟著盛櫟,明顯是在含沙射影。
“夠了!”這番話一說,反倒讓周高懷打消了原本的遲疑,硬下心腸,“你還有完沒完?就算你們供我讀書又怎樣,難道那不是為人父母應該做的?大哥沒有混個功名在身,不是我搶了他的位置,而是他自己不肯用功,難道是我欠了他的,欠了爹娘的嗎?我沒有!我對得起你們了!”
周母說的正起勁,結果被向來老實孝順的小兒子劈頭蓋臉一通咆哮,簡直都氣懵了,張大了嘴僵了一瞬,才瞪圓眼睛說道:“你、你個混賬東西,瘋了是不是?”
周高懷怒道:“我沒瘋,我受夠了!你總是口口聲聲讓我記恩記情,但我每日下了學堂後一刻不停地砍柴挑水,上山采藥,哪樣事情曾經耽擱過?你素來事事偏心大哥,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我不說罷了!”
他傷感地搖了搖頭:“你們是我的家人,偏不偏心都好,生病的時候曾照料我,遇到外人欺辱也會站出來為我出頭,小時候,我吃過你們做的飯,穿著你們裁的衣,這些我都記得,我也舍不下。爹娘窮苦了大半輩子,做兒子的也很心疼——”
他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咧了咧嘴:“所以我為官之後,俸祿任由你們花用,又時不時接你們來京都住著,想等著攢夠了錢,就給全家買上個大一點的宅子,旁人笑我吝嗇,笑你們行為輕狂,我也沒說過什麼,可你們卻從頭到尾都沒為我考慮過一星半點!我就像家裡的一個值錢的擺件,隻是你們用來換錢,用來顯擺的。我的妻子又做錯了什麼,要受這樣的氣?!”
盛櫟已經怔住了,她知道周高懷出身貧困,以前的日子不好過,夫妻兩人無事閒談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說起過。隻是盛櫟每每問到,周高懷都總是不肯正麵回答,後來她也就不提了。
知夫莫若妻,直到周高懷此時一說,盛櫟頓時就明白了,他之前不提,不是有什麼說不得的秘密,而是怕那些生活會讓自己嫌棄,不願意講。
她正聽的入神,冷不防被對方提到,心中頓時湧上了一股難言的滋味,下意識地上前拉住了周高懷的手臂:“瑜信,我……”
盛櫟想說我沒關係,想說你不要為難,但周家人的種種可恨行徑浮現在腦海當中,又讓她無法將這種違心的話說出口。
周高懷握住她的手,嘶啞著嗓子說道:“你什麼都不用說。”
他繼續道:“娘和大哥一定也知道,我素來很想得到你們的疼愛,所以才會這樣得寸進尺。你們不尊重我,也不尊重我的妻子,是成心讓我的日子不好過嗎?那我也說句明白話,我不欠你們的,櫟娘也不欠你們的,我受夠了!”
周母愣在當場,口乾舌燥,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神瞧著周高懷,這個任由他指使擺布的小兒子,就算是進了京當了官都沒有讓她感到過絲毫敬畏,但此時,周母突然害怕了——她從周高懷的話語當中,真切地感受到了他想要決裂的決心。
她的神色在惱怒和驚愕之間變幻,最後硬是擠出了一個笑容來,說道:“你這孩子,說、說什麼呢?娘怎麼可能不疼你,娘就是看見你當官了,高興,所以才……”
誠然,作為一個母親,她也不是對周高懷一點感情都沒有,點滴歲月中感受到的母愛還是不能遺忘的,也正因此,周高懷才會對他們的行為諸般忍讓。
可是她偏心也是真的,再深厚的感情,也終究有磨沒的一天。
周高懷道:“因為高興,你就硬是把大哥的懷孕的妾侍塞給我,讓我來養嗎?”
他們幾個爭執了半天,眾人幾乎都要忘了周高懷發怒的原因是什麼,直到他說出這麼一句才重新想起來,盛櫟道:“你說這女人懷的是你大哥的孩子?!”
周高懷沉著臉點了點頭。
周高明和周母臉色大變,顧不得想他是如何知道的,連忙矢口否認。
周高懷也漸漸冷靜下來了,說道:“事到如今,事實如何咱們心知肚明。這丫頭是我府上的人不假,也曾幾次為我送水遞茶,我訓斥過她一回,被大哥看見了,還半真半假地跟我說要是不喜歡她,可以把人送給大哥,我當時沒有答應。直到今天的事情出了。”
他轉向盛櫟:“府上的人傳信讓我回去,我之所以用了那麼長時間,就是聽了這個消息覺得很詫異,想起大哥曾找我討要過翠枝,便找他問一問,結果還沒進去,就聽他自己在家裡洋洋得意地說什麼‘彆看是庶出,但生下來自有人幫我養’。你若不信,便審一審吧,或者送到遐光那也可以,我不會阻攔。”
周母對上回白亦陵的手下舉刀圍著他們的場麵記憶猶新,一聽遐光兩個字臉色都變了,連忙說:“不用,不用,我說,我都告訴你們。”
周高明打小在鄉下長大,自打來到京都之後,這裡的繁華是他想都想象不出來的。
弟弟娶了公主的女兒,他不敢多想什麼。但是眼見就連周高懷身邊的一個伺候丫鬟都長得跟天上的仙女一樣,這麼一比,自家的黃臉婆簡直看都沒法看,周高明心裡就癢癢起來,每次來到周府,都要試著勾三搭四一番,後來周大嫂在陸嶼的旨意下被休了,反倒更方便了他。
這些丫鬟自然是看不上他,礙著盛櫟,周高明也不敢用強,隻能暗戳戳地把遺憾藏在心裡。
直到有一天,翠枝試圖勾引周高懷不成,反倒被轟了出來,自己一個人站在院子裡哭,周高明見了,就涎著臉過去安慰她,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好上了,更妙的是,翠枝居然還有了身孕。
一般兩個人偷情,捂著還來不及,更不用提女方還要懷孕生子,可是周高明可一點都不怕,他覺得以自己兄弟的性格,他想把翠枝要過來就是一句話的事,反正你情我願的,孩子都有了,還能讓他打了不成?
於是他把這當成了一件好事,喜滋滋地告訴了周母,周母果然也非常高興。
周高明成親八年,膝下就隻有周曄一個孩子,周母曾經跟周高懷商量過,想把周曄給他和盛櫟養著,美其名曰“反正他們現在也沒孩子,又不差銀錢,周曄在這邊跟著可以吃的好點”,結果盛櫟堅決不同意,隻得作罷。
這回聽說翠枝懷了周高明的孩子,她欣喜之下,立刻再次動了心思,當下就跟周高明商量,如果讓周高懷以為翠枝肚子裡的孩子是他自己的,縱使是庶出,那也能在侍郎府中長大,以後肯定也是個當大官的料,等他發達了,親生父親還愁沾不到光嗎?
要做的隻是想辦法讓周高懷也以為那個孩子是他的就可以了,這不難操作。
母子兩人一拍即合,於是有了如今這一出。
但周高懷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糊塗,他非但沒有受到翠枝的蠱惑,一顆心也因為母親和兄長的作為一下子變得冷硬起來。
他從小就渴望一個溫暖的家,渴望被人噓寒問暖,周父周母沒有給他,在他自己成家之後還要來搞破壞。周高懷下了狠心,所有的事情,也該在今日做個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