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的震驚太多, 已經完全顛覆了他對於朝堂和皇上的認知,賀子成不由道:“草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卑賤之人, 陛下卻這樣與草民說了這麼多, 恐怕不是為了讓我能在死後安心當一個明白鬼吧?”
陸嶼淡淡地道:“你的幕後, 你這樣做的目的,朕約略能猜出來一些。但朕知道的,你可未必知道——賀子成, 你可知道你親生父親的身份?”
賀子成身子微微一震, 他是極聰明的人, 本來以為自己對於陸嶼來說, 最大的作用就是目前掌握的信息和內情了, 沒想到這當中似乎還有其他的因由。
他的生父是誰?母親出身青樓,所接待的客人三教九流,要從何查起, 知道了又能怎麼樣?賀子成從來就沒想過。
雨意散儘,微涼的風清爽地拂在臉上,天已經晴了, 手中的傘不知不覺落到了地上,他彎著腰,艱難地說道:“草民……不知。”
陸嶼道:“青樓女子平常所打交道的人固然是身份不一,形形色色, 你生父的身份看起來確實不好調查。但莫忘了, 他與你生母的關係並非僅僅是露水恩情, 一個能讓青樓女子寧可被老鴇掃地出門無家可歸, 都要生下他骨肉的男人,必然有其不同尋常之處。有了這條線索,對方的身份不難尋找。”
他說著看了賀子成一眼,問道:“你難道就沒有被誤會過是異族之人嗎?”
賀子心臟急跳,說道:“是……是有過。”
他的眉眼輪廓並不像中原人那樣柔和溫潤,鼻梁較高,眼窩較深,有的時候在生意上與不是太熟的人打交道時,偶爾也會被好奇地問上一句,以為他是從他國遷移而來。
但由於他這種特質也並不是十分明顯,又人儘皆知,賀氏夫婦隻有賀子成一個獨生子,因而眾人問過之後也就作罷,誰都沒有太上心。現在陸嶼既然這樣問了,肯定有內情——難道自己竟然根本就不是大晉的子民?
陸嶼說的平平淡淡:“你親生父親是赫赫的大君高其魯,他因意外被流箭射中而去世,跟著繼位的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高巴格,也已經在一年多之前被親生兒子給殺死了。現在在位的就是他的第二子。但比起這位弑父上位的大君來,你的身份要更加名正言順一些。”
賀子成隻覺得嘴角發抖,幾次想說什麼,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低著頭,目光所及之處,陸嶼的袍角在風中微微起伏,那上麵用銀線繡出的精致雲紋,好似一個個旋渦,正將人逐漸吸引一個不見底的深淵。
好半天,賀子成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陛下到底是何意?草民愚鈍,鬥膽請陛下明言。”
“朕看了你寫的文章,是個有抱負的人,可惜沒找對路。”
陸嶼隔著湖麵遙望遠方一層層如同潑墨山水一般的宮樓殿宇,聲音感慨:“‘此日樓台鼎鼐,他時劍履山河’,你且看看這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名臣葬送,天地間唯獨江山不老,與其等著這人稱王那人改製,為何不想著自己就此搏上一搏,看看能闖出一番怎樣的天地呢?”
這話恰好正中心坎,賀子成熱血上湧,脫口道:“陛下是想借我之手,將赫赫收歸晉國版圖嗎?”
陸嶼挑眉,轉過頭看著賀子成,眼底似有萬裡山河:“朕對那片地方不感興趣,卻厭煩了赫赫屢屢挑釁,使我晉國邊境不安。朕要的很簡單,不是占領,而是臣服。”
他的每句話看似平和,後麵卻像隱藏著一道無形之刃,讓人覺得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在那鋒芒的籠罩之後,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應對。
賀子成也是個聰明人,否則陸嶼根本就不會見他,更不會跟他說這麼多的話,他此刻也大致領會了皇上的意思。
赫赫幾年之內兩次易主,政權必然動蕩,說起來他的親生父親死的不明不白,過世時沒有子嗣,以至於讓同父異母的弟弟繼位,一定也有很多舊部和殘存下的勢力對這樣的結果不滿。
在這種情況下,賀子成雖然是半路冒出來的,但他身上的血脈就是最好的號召,如果有陸嶼這個強大後盾的鼎力支持,把持赫赫並非不可能,當然,隨後的路應該怎麼走,也得看他的個人造化了。
而陸嶼所要的,不是將赫赫整個占領,而是建立屬國關係,從此以後嶺西一帶長治久安,戰亂不興。
他今日總共跟賀子成說了兩件事,一件事是改革世族門閥製度,另外一件事是使赫赫臣服,無論哪件都是前人想做而未及的,但皇上還真就敢這麼說了,更為讓人吃驚的人,賀子成聽他這樣道來,也真的覺得,陸嶼可以做到。
風卷起清涼的水汽掠麵而來,淺淡花香似有若無,樹葉沙沙作響,他隻覺得自己好似在夢中一樣,一夕之間,世事是非,全部改變。
賀子成禁不住低聲道:“陛下今日是篤定了草民根本沒有任何的拒絕餘地啊。”
陸嶼道:“你自然有。你若是不肯或者太過蠢笨,朕便殺了你,再找人代替就是了。”
賀子成不由苦笑。
這種作風,還真是讓他忍不住想起不久之前見過的另外一個人。雖然沒有看到陸嶼和白亦陵如何相處,但賀子成似乎能夠明白,他們兩人的感情為何會這樣好。
他躬身後退,大禮拜下。
陸嶼低頭看著賀子成,等他鄭重地拜了三次之後,彎腰將人扶了起來:“請起吧。”
他沒有再說彆的什麼,該說明的情況賀子成都知道了,接下來如何,聰明人心照不宣。
賀子成站直了身體,一時隻覺得如獲新生,他將地麵上的傘撿起來,輕輕抖去上麵的雨水,收好,說道:“今天與陛下相談的這番話,讓草民受益終生。其實若陛下有心,便算是想要把赫赫疆土儘數收納,草民也願意儘心協助。”
陸嶼輕描淡寫地說:“不需要。朕要的隻是戰亂不起,百姓安居。”
賀子成笑道:“這才是大仁大善,怪不得人人都說陛下是有情之人。”
陸嶼微笑道:“這也錯了。”
他眉目舒展,如同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實:“朕與你不同。山河雖美,不及吾愛。”
賀子成有些震動,正要說什麼,忽然聽見遠處的風中似乎裹雜著什麼動靜,依稀傳入耳中,他猛地收口,側耳傾聽,卻是真的發現宮中此時響起了刀劍相交以及呼喝嘶吼之聲。
賀子成的心猛地一沉。從他將科舉之案的疑點往自己身上帶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想過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但卻沒料到一切竟然發生的這樣快,快到他想提醒陸嶼都不成。
賀子成失聲道:“陛下!”
他一轉頭,卻發現陸嶼好像早就已經察覺到那些動靜了,隻是他一動不動,微微眯起眼睛,麵上仿佛帶著笑意,慢悠悠地說道:“總算是反了。”
他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賀子成這才發現,陸嶼寬大的外衣裡麵竟然還套著一層軟甲。身著甲胄的皇帝身上少了幾分貴氣閒散,隻顯得長身玉立,英氣勃勃。
他喊了聲“魏榮”,等候在不遠處的太監立刻小碎步地趕過來,陸嶼將手裡的袍子朝他一扔,問道:“人到什麼地方了?”
賀子成驚訝地看著這一切。
就連魏榮的臉色都是十分鎮定的,他將陸嶼的衣服接在手中之後,又有旁邊的內侍雙手呈上了皇上的佩劍。
魏榮躬身稟報道:“回稟陛下,助義侯造反,目前已經率軍進城,距宮門不足十裡。臨漳王帶著神機營在定聖門外徘徊,並未動手,似有猶豫。”
陸嶼唇角微揚:“朕這位皇叔真是好本事,竟然能說服桑弘謹幫他打頭戰。哼,他哪裡是心裡猶豫,他是在觀望形勢。如果這次試探成了,便可直接破門入宮,如果不成,他也能說自己是為了勤王才來啊。”
他說話之間,又有兩名將領匆匆而來,向著陸嶼行禮,身上甲胄俱全,顯然都是提前準備好的。其中一人聽見陸嶼的話,連忙跪地說道:“陛下,請讓臣為您分憂,領兵去與臨漳王一會!”
陸嶼道:“眼下陸啟那邊還沒動靜,你會他乾什麼?不如以靜製動,在這裡等著他來。”
那人猶豫道:“臣是怕他跑了……”
陸嶼眼波一閃,漫不經心地說道:“他要跑也不會是在入宮之前,大不了先讓桑弘謹嘗個甜頭,陸啟觀望著形勢不錯,自然會主動進宮。”
他們說話的同時,遠處的喊殺聲越來越清晰,賀子成心中略微有些忐忑,但看在場的人當中沒一個在意,想必是已經有了應對。
他心裡琢磨著這一連串的事情,耳邊聽到那小將說道:“陛下英明,現在正是晚間朝議之時,各位大人也都已經入宮。隻消臨漳王將野心暴露於人前,陛下不論如何處置他,也再沒有人能借倫理綱常提出異議。”
陸嶼的唇角一提,卻道:“他性格謹慎多疑,不是那麼好上鉤的。你們除了注意宮中各處,還要將京都戒嚴,不許任何人輕易出入,隻怕幽州王那一邊亦會派人過來接應——朕還真怕他不動手。”
賀子成心中發寒,到現在為止所有的事件似乎都已經串在了一起,陸嶼看似毫無章法的布置,漫不經心的態度,到了此刻已經有了新的解讀,委實深謀遠慮,心機深沉。
剛剛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時,他的心裡先是混亂和難以置信,但隨著陸嶼說出接下來的計劃之後,真實感逐漸湧了上來,慢慢將激動和某種不能明言的自傲激上心頭。
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地位的非同一般,也知道此刻陸嶼對他另眼相看,一時間仿佛感到前方一片坦途,成功指日可待。
隻不過這種情緒剛剛湧上來,又一下子被發生在自己眼下的這些事點醒了,剛才的想法實在輕狂,安守本分才是長久之道。
“賀公子。”陸嶼轉向了他,說道:“朕給你半個時辰,回去收拾東西,安排各種事宜,然後‘賀子成’會死在亂軍之中。你便往赫赫去吧,到了地方,自會有人接應。”
他這邊將一切事宜安排的井井有條,另一頭參加晚間朝會的群臣已經被這變故驚住,在此之前,他們本來正在度過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傍晚。
自從新皇登基以來,晉國例行每日的早朝以及每十天一次的晚間朝會,他從來都沒有遲到或是缺席。但今日群臣都已經到位,皇上卻遲遲不至,等了一段時間之後,眾人的眉眼之間都忍不住露出了焦慮來,紛紛與相熟的人小聲議論。
“陛下今日怎麼還不出來呢?”
“是否身體有恙?但今日早朝時明明還無事的。”
“若是臨時耽擱了,以陛下的性情,應當是會派魏公公出來說一聲的……難道是有何變故?”
群臣商量不出一個結果來,紛紛將目光投向鎮國公府到場的父子三人。大家都覺得以皇上跟白亦陵的關係,縱然彆人不知道內情,盛冕等人是應該知道的,也有相熟的大臣過去打聽,卻也沒能得出個所以然來。
事實上,盛家人的心中也充滿了忐忑和焦灼,他們確實知道陸嶼和白亦陵要做的事情,但眼下的形勢本來就時時刻刻充滿變故,誰也算不準桑弘謹和陸啟等人具體會選擇哪一種方案,所以在進一步的消息傳過來之前,也隻能暫時等待。
盛知的性格不像父兄那樣深沉內斂,站了一會,聽著眾人議論紛紛,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焦灼,悄悄退後兩步,將後背靠在大殿的柱子上,稍作休息。
結果向後一靠,盛知卻嚇了一跳,覺得身後好像有個什麼軟乎乎的玩意,他連忙轉身,隻見一道白影在自己麵前“嗖”地一聲閃過去了。
盛知左右看看,再一低頭,就見到一隻白底黑花的狐狸蹲在自己麵前,身上蓬鬆的絨毛在微微晃動,整隻狐就好像一隻大團子。見到盛知低下頭,它彬彬有禮地抬起爪晃了晃,說道:“盛二公子,你好。”
盛知:“……”又、又來一隻會說話的!
他蹲在柱子後麵,看著麵前的狐狸,忍不住感歎道:“好胖啊。”
花狐狸:“……”
他回爪捂住胸口,不敢置信道:“蒼天啊,人族怎麼這樣!初次見麵,就說狐狸胖!”
盛知連忙道:“對不起對不起,狐兄你有所不知,誇人胖在我們這裡是一種客套話,就是表達喜愛的意思。……當人的最喜歡被誇胖了!”
“算了。”花狐狸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抖抖毛,挺起小胸脯,“這是陛下讓我帶的信,你拿走的時候動作小心點,我不是隨便的狐,不給人摸。”
盛知摸了摸鼻子,後知後覺地從胖之外發現了這隻狐狸的毛色很好看,搭配的好像水墨畫一樣,而且看起來十分順滑,頗有光澤。他本來還沒想著摸,結果花狐狸一說,盛知反倒覺得自己手癢癢了。
礙於麵前的不是熟狐,而且貌似已經被得罪了。他忍耐了一下,還是控製住了自己蠢蠢欲動的手,規規矩矩地從狐狸脖子上濃密的絨毛後麵找到了一張小紙條。
盛知展開一看,紙條上告訴他們,如果宮變發生,不要留下來硬碰硬,如身邊的大臣當中沒有與反賊勾結者,便統一退到一處宮殿之中,其中幾位可以絕對信任的武將則各有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