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徑自穿過了那黑衣老者的身體。
腳步匆匆而平靜。
就仿佛那裡從來沒有過一個人。
一虛一實,亦真亦假。楊夕從阿爹的肩膀上跌落下來,摔倒在泥土裡,弄臟了白淨的臉蛋,劃傷了軟嫩的手指。
手指在流血……
黑衣的老者,須發皆白,滿臉血痕交錯著皺褶。醜陋而可怖,他麵衝著楊夕,低下頭來。
“楊夕……”
阿爹一身長衫,在光芒的邊緣站下,回過頭,在逆光中伸出手。長衫儒雅,聲線溫和:“小夕……”
楊夕趴在地上,眼中流血的手指,一錯眼是雪白軟嫩的短粗胖,一錯眼又是傷痕累累的修長。
在那修長的手指下,珠圓玉潤的手背上,隱隱約約是一枚青色的火焰。
青色的火焰……守墓人……昆侖……
黑色麻衣,滿臉血痕的老人低下頭來,低聲的絮語。楊夕終於聽清了他的聲音:“楊夕,蒼生不死,昆侖不滅!”
楊夕猛然抬起頭來,七竅流血,雙眼直直的盯著那老人醜陋的微笑,怎麼也想不起來的名字忽然從腦海中蹦出來,金光乍現:“焦師兄!”
整個幻境也開始出現滋啦滋啦的聲響,眼前的畫麵跳幀似的一卡一卡。
楊夕劇烈的喘息著,掙紮著,曲起一條腿,想要從地麵上爬起來。
一隻溫潤的手掌伸到麵前,乾淨的掌心上掌紋很淺。
“小夕,你不想一直跟爹爹在一起嗎?”
楊夕聽見她的阿爹這樣說。
她抬手握住了那隻手掌,乾燥而溫暖。
那隻手掌也同樣反握住了楊夕,它們差不多大,一樣修長,一樣雪白,一樣漂亮得不像窮苦人家乾活兒的手,仿佛帶著養尊處優保養出來的貴態。
楊夕看著那雙交握的手:“想啊……做夢都想……”
白衣長衫的阿爹,在逆光中翹起了嘴角,像欣慰的微笑,又像誘人的惡魔。
楊夕緊緊的握住了那隻手,借著那力量站起來,她說:“可我不能,我死都不能……”
天羅絞殺陣——絕!
漫天靈絲,飛揚如雪!皆白的雪花中,滴滴紅雨飄落。
……
連天祚還是在哭,他也覺得自己實在是沒出息,笨得讓人傷心,偏偏還老給身邊的人招災惹禍。
眼淚順著粗獷的麵孔一滴一滴往下落,也許高堂主說的是對的,我真是個誰沾上誰倒黴的災星。
可他並沒有耽誤手下的活計。
鄧遠之、金鵬、至今不知道姓名的那個經世門的瘦子高人,還有一個陰家老大。結結實實埋在土坑裡,一人露出一個大腦袋,怒目圓睜的盯著那片能賦予幸福的“伊甸園”。
鄧遠之被埋得最久,血色都被拍得死死的泥土擠到了臉上,看起來像一隻可以摘取的大番茄。
連天祚流著眼淚,伸出一隻手去碰碰鄧遠之的臉:“你快醒過來吧,醒過來我就把你挖出來呀……啊!”
鄧遠之這畜生,居然一口咬在了連天祚的手指頭上!雖然靈修通常特彆能忍痛,但是你快要給要掉了呀!
連天祚管不住眼睛裡的水,使勁兒的去掰鄧遠之的滿口小白牙:“鄧師弟,鄧師弟,你鬆一鬆,鬆一鬆!我還要去救人的!那個延維也還沒有打死……要不,我就你能把你滿口牙給敲碎……”
連天祚又急又難過,回頭望一眼洞口處的延維。延維還在說:“歡迎來神的樂土……”
連天祚決定再搬一個楊夕過來埋好,就去把那個聒噪恨人的大蛇打死。
也許幻境就破了呢?
又覺得那東西說不定立馬就能複活,自己的主意總是不靠譜。想到這裡眼睛裡又開始流水……
一個虛弱的女聲在身後響起,“我說師兄啊,你九尺高的爺們兒,你哭什麼啊?”
發音短而平,帶著三分一般女孩兒所沒有的利落。以及一副市井裡滾打出來的盲流用語。還有那平均三句話一個問題,永遠也搞不清彆人的狀況,還總覺得自己特彆有道理,什麼都想管一管的說話內容。
真是天上地下獨一家,再也沒有旁的分號了。
可是連天祚笨,沒反應過來。
九尺大漢一邊兒掰鄧遠之的小白牙,一邊流著眼淚默默回答:“我帶進來的,人全部都陷進了幻境裡。結果我誰也救不了,還把大家都給連累了……我就是個招災惹禍的煞星。”
身後的聲音靜了靜,好像是很拚命的捯飭了幾口氣。
“噢,煞星這詞兒這麼有水平,肯定不是你自個兒想的……誰跟你說的?”
連天祚更難過了,我果然笨得連詞兒都想不出的,所有人都知道。
“高堂主說,每次我有事,幫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我每次都會連累身邊所有的人……“
楊夕閉了閉眼,高勝寒那張冷酷的妖人臉在腦海裡浮現出來:你這個招災惹禍的玩意兒,怎麼不也一起死到外頭呢?
“真像他的風格……”拖著腳步,倒著氣,楊夕一隻胳膊整根兒掛在連師兄寬闊的肩膀上。
她微微笑了一下……很有安全感。
“連師兄,我跟你說啊。高勝寒要是再這麼說你,你就給他噴回去,往他心口上戳,那孫子不能慣著。你就說:八大核心弟子隻活了仨,問問他和邢銘什麼感想……嗯,你戳一個準。就是保不準你要挨揍……”
連天祚呆住了,這般膽大包天的損德行,有點熟。
“連師兄,沒人有資格這麼責怪你,僅僅因為你每一次,都能活下來……”
連天祚終於慢慢的,慢慢的回過了頭。好像生怕這是一個幻境,如果動作太大,就會把肩膀上那真實的重量碰碎了似的。
“楊……夕?”
隻見楊小驢子七竅流血,整張臉就像被一隻血紅色的惡鬼爪子給撓過一遍。站都站不穩當,還不忘頂著那滿臉血的熊樣裝個逼。
“師兄放心,你克不死我,我命硬實著呢!”
連天祚瞪大眼睛,“你築基了?”
楊夕大咧咧的一笑,臭不要臉的還挺特麼喜氣:“嗯呐。”
連天祚老大一坨人,直愣愣的望著眼前這個,站直了跟自己呢蹲著差不多高的小姑娘。逆光中看不出受了多少傷,隻有一個魂兒畫的輪廓。
可是他想,他大概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個搖搖欲墜的輪廓了。
仿佛泥濘黑暗的沼澤中,突然闖入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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