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1 / 2)

修真-師姐的劍 吃書蟲子 11376 字 11個月前

最後,溫柔的水月姑娘並沒能拉住橫衝直撞的楊小驢子。到底是讓她衝到凡人們麵前了。

凡人們瑟瑟發抖。

楊夕蹲下來,麵對著剛才那個喊出聲來的小夥子。小夥子皮膚黝黑,眸子還清亮,額頭上卻已經有了一道道深深的溝壑,像一隴隴未曾發芽的乾硬黑土。

“多大了?”

小夥子許是個慫的,剛剛麵對柔軟素淨的水月,捂都捂不住的高聲喊出來。卻在看到異色雙瞳的楊夕時,縮成了一團風中顫抖的黑炭。

呐呐道:“十六了。”

還是個小孩子呐……楊夕想著,抬起手,用力撫了撫他額頭上的皺紋。然而那深深的皺褶就像烙在皮膚上一樣,怎樣都無法稍稍展開。

這是愁苦的生活印上去的。

“饑餓,勞作,愚昧,刻在皮膚上,融進血管裡,昭示著他們祖祖輩輩的卑微……

“你們在此求道,夙興夜寐,奮不顧身,是為了從平地爬上風景獨好的山峰,讓清風吹過兩袖,用雙眼去丈量大地的廣袤。而他們掙紮一生,並不你們更憊懶,或許隻是為了從泥濘的沼澤裡爬出來,爬到你們人生起點的平地上……活下去。”

山河博覽課上的老師,曾經這樣解讀南疆十四州這片土地。那位師傅有一雙永遠也展不開的眉頭,仿佛天下間的憂事都被鎖在了那半寸之地。據說,這位外門出身的土係修士,常年遊走在大陸最貧瘠的土地之間,幫那些邊民做一點事情。

楊夕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隻記得他深沉憂鬱的眼睛,還有常年乾燥唇紋很深的嘴,楊夕從那兩片薄唇之間,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有一天遇到南疆十四州的邊民,請試著對他們好一點。”

那堂課之後,海怪爆發,這位有著憂鬱雙眼的老師,在一次支援邊民的任務中,再也沒有回來。

也沒有屍首,在昆侖的名冊上,隻能被記做“失蹤”。

而昆侖外門的失蹤,其實很多時候都代表了叛門不歸……

彼時的楊夕,少年輕狂,對於旁人的描述,其實是不儘信的。

再苦的貧民,還能比一個任人買賣的丫頭,天生的階層所賦予的枷鎖更難掙脫嗎?

然而這竟然是真的。

楊夕的手掌還搭在小夥子的額頭上,明明是個更瘦小的姑娘,可那小夥子的態度,就像被一個嚴厲的長者按住了。

“平時在家裡,都乾什麼?”

小夥子瑟縮了一下,似乎是想逃開楊夕的手。

卻不知是抵不住那溫軟手掌的溫柔誘惑,還是屈服於“仙人”長者的淫威。最終還是安靜的讓腦袋留在了楊夕的手心兒裡。

一口話說得很土氣:“拉犁,挑糞,撿秸秸……還有……還有扒鹽。”

“秸秸,是什麼?”楊夕問。

小夥子喏喏的說:“就是乾草,柴禾棍,拿來燒的。”

“為什麼是撿柴,不砍嗎?”

“鐵器,是隻有官家才有的呐……”

楊夕點了點頭。

又問道:“什麼是扒鹽?”

“我們村子,過去一座林子,有個鹽坑。背了鹽板回來,可以跟官家換吃的……”

“就是鹽礦?”

小夥子有點懵,愣了愣,才依稀從記憶裡翻到了偶然聽管家講過的詞彙,“對,是礦。”

楊夕兩眼深沉的盯了他半晌,忽而平平的問道:“有礦的地方,那你們應該不窮。”

小夥子徹底說不出話了。

從他出生的時候,村子不遠就是有鹽礦的,可是從他出生的時候,他們村子就是窮的。他沒出過遠門,不知道富是個什麼樣子,但往來路過的貨郎們,擔子裡的東西,身上的布料,想來那就應該是不窮。

可他不知道,有礦和不窮有什麼關係,於是茫然的搖了搖頭。

“有礦的地方,官家不會窮。老百姓嘛,不一定。”一個獨眼的老伯忽然搭腔,說話的時候低著頭,偶而翻起眼睛,看著楊夕等人的眼神,明顯的與其他村民不同。

不那麼畏縮,不那麼恐懼,卻帶著更明顯的反感。

“我們那旮靠著無妄海嘛,鹽是不缺的。可是采鹽的地方險,一般人家這麼生性的小夥子都舍得放去。”

他用力的揉了一把“扒鹽”小夥兒的腦袋,小夥子的腦袋垂得低低的。

老伯咂了咂嘴:“都是我們這樣,沒幾天好活,又種不動山地的老東西,才會隔兩個月去扒一次。家裡頭就能有幾個月好過些……”

楊夕偏過頭來看他,並不是多麼老的一個人。

五十多,或者六十?

左眼上一條長疤深嵌在臉上,僅剩的右眼裡還殘留著未退的凶性。

“老人家年輕的時候,出過遠門?”

老伯齜出一口爛牙,好像更反感了。

“南疆十四州劍俠的名號,你們也該是聽過的。老頭子年輕那會兒,也是在華夏州混出過名頭的!”

楊夕愣住了,她無法想象這就是老了以後的楚久。

“怎麼又回來了呢?”

老劍俠的眼睛看著不知道什麼地方,神色有一些渺遠。似乎回來這個決定,是多久遠以前的事情了,世事磋磨,幾乎想不起了。

“你在一個地方生,在一個地方長。就終究會希望這個地方變好一點,在外邊兒的世界受了狠傷,就終究還是想回來舔舔……可你看到老家都救不活,怎麼還能走得出第二次。鄉裡鄉親的都救不活,還有什麼臉去救彆人?”

楊夕微妙的盯著他看了許久。這不是一種她能理解的感情,她沒有家,也沒有家鄉。而昆侖從不需要她去救。如果外麵的世界全都比家鄉美好,還要家鄉做什麼呢?不是應該帶著所有人,離開那片土地,到外麵的世界去麼?

沉默了許久,楊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話:“老人家既然出門闖蕩過,那您知不知道……”

“什麼?”

楊夕又默了片刻,才道:“我剛才看過你們村其他人的幻象,你們似乎是種麥子的。但您知不知道,地底下有鹽的地方……是種不出麥子的?”

楊夕緩緩的頓了一頓,儘量說得謹慎些,“或者是不管怎樣種,收成都不好。”

“……”

老劍俠微微渾濁的眼睛,瞳孔忽然收縮了一下。數十年的時光,恍然如夢的從心口上紮過去,他蹲在地上,猛然彎下腰開始劇烈的咳嗽。

咳得幾乎喘不上起來!

“咳——咳——咳——”

南疆十四州的邊界是內陸無妄海,唯一接壤的國家是天羽王朝。落後、愚昧、貧窮,這幾乎是貼在每個南疆人腦門上的標簽。

這女修士怎麼看也不像是個種地的出身,可是她都知道的事情,自己不知道,身邊也沒有人知道。他覺得這個女修士沒有必要騙他,騙他這個又有什麼用呢?人家是能殺死延維的人。

儘管南疆的劍俠個頂個的十二萬分討厭修士,卻也不得不承認,大多數時候修士是不屑於騙他們的。

“那要種什麼?”

“高粱,大行王朝的鹽地,種的都是高粱。如果十四洲的地更鹽,那可能隻能種草藥。”

老劍俠木然了很久。

“……多謝。”

楊夕把目光轉回小夥子的臉上,拍拍他的腦袋。

“乾那麼多活,能吃飽嗎?”

小夥子呐呐低著頭:“不知道什麼是飽……”

楊夕聽見身後,響起一片沉沉的歎氣。最明顯有悲天憫人的經世門瘦師兄,最感性還有糙漢子生了一顆少女心的陰家老二。

陰家老二忽然抽了一口氣。

麵前的凡人中響起一陣低呼:“三叔!”“三叔爺!”

楊夕尋聲望去,隻看見那個自稱做過劍俠的老漢,呲著一口爛牙,攥著兩隻拳頭,哭得像個娃娃。僅剩的一隻眼睛死死的閉著,另一側的傷疤因充血而紅得可怕。

“官家……官家故意的……”

村民們簡單的頭腦,並沒有聽懂老漢的話。

修士中多少個七竅玲瓏的心腸,卻倏忽間就懂了。

什麼地方能種什麼,他們未必都知道。可既然楊夕曉得,那必然是大行王朝的人很多曉得。

可是南疆十四州的人偏偏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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