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蘭舟穿著一身昆侖的麻布道服,腳蹬一雙草鞋,牽著身後的一串兒俘虜,靜悄悄走進了天羽帝國的皇城。
他本就生得老,又加上這一身田間老農的打扮,一股質樸清新的鄉村氣息撲麵而至,實難猜到,他是三千年前昆侖最風華絕代的十二天驕中,以飄逸風流而聞名的輕鴻劍。
蘇蘭舟也是風流過的,年少輕狂,愛笑愛俏,白衣黑帶挽長劍,翩然飄過整片大陸的錦繡山河。
這風流不是說男女關係,而是落拓江湖載酒行,有錢也不用,非要以天為蓋地為廬的中二期。知己遍地走,天下皆摯友,蘇蘭舟不像花紹棠那麼毒舌,正經是不打不相識的認過很多知交。
那時候腦袋簡單嘛,醒了乾架,乾完喝酒,醉了以後勾肩搭背的上天入地,不知道在多少世人膜拜的宏偉古跡張揚刻下過“蘇蘭舟到此一遊”。他是以劍意刻的,隻要人還沒死,這刻痕就消不掉,還會有呼呼的劍意從那刻痕裡經久不衰的散發出來。待他成為了昆侖大長老之後,許多被刻了字的古跡擁有者,乾脆把這刻痕也當成參悟的標本,點香供起來給子孫後代當遺產了。
那可是合道期修士留下的劍意,整片大陸上能有幾個合道,又有幾個合道像昆侖這樣不忌諱傳承?有教無類呐!
這還能不供起來?不供起來……大家又打不過他。
於是修真界的民眾們,就隻好把這個禍害的留言,或者忍氣吞聲,或者小心翼翼,又或者感激涕零的保存下來。
世世代代瞻仰之。
那可真的是世世代代了……
三千年,足夠凡人繁衍出上百代子孫,偌大家族。從寒微到豪門,業已滌蕩過幾輪興衰。
蘇蘭舟當年一起同遊山河的知己好友們,已經全都不在了。
不一定是悲壯的災禍,隻是時間太久。
這世上畢竟,就那麼幾人能夠合道。
這天羽皇城,他也是來過的。
昔年門禁森嚴,往來皆死士,出入無白丁。美貌而訓練有素的宮女們,英俊而紀律嚴明的衛士們,也讓入室慣犯蘇少俠狠狠的頭疼過。
舊時王謝堂前燕,而今飛入帝王家。
驀然回首,昔日輝煌和佳人的風華一樣,經不起半點世事磋磨,一夜之間便迅速的凋零褪色了。
其實都一樣的。
文人的才氣,英雄的威名,哪一個最後不是滄桑的敗給了時間……
蘇蘭舟踩著帝王專用的禦道,沿著天羽皇城的中軸線一路深入。
手工的草鞋,踏在九羽蒼龍的天羽圖騰上,引得身後一串俘虜頻頻皺眉。依然在兩側的臣子道上謹慎前行的天羽帝國前皇室,紛紛露出惱羞成怒的神色。
通天殿上,蘇蘭舟繞到龍座的背後,探手摸到了哪一行字。
“蘇蘭舟、簡星到此一遊。”
昆侖大長老愉快的笑笑,這禦座是仙皇朝時代的老物,就知道雲家人舍不得換。
那是一名點擎蒼的天才劍修,手挽無刃劍,腰懸飲酒壺,一雙明亮的黑眼睛看向哪個姑娘,哪個姑娘就要臉紅心跳。
全昆侖的小師妹們都沒有逃過。
他曾經是蘇蘭舟可以換命的朋友。
兩千年前,他在一次獨自出遊的時候失蹤了。又過了十幾年,才在極北冰原的一座山洞裡被發現。
本命靈劍不知下落,身上的法寶、靈石、丹藥一顆也不剩。
點擎蒼請醫道高手檢驗過,簡星是靈氣耗儘,卻始終走不出冰原,凍死的。
關於簡星生前到底經曆了什麼,他的隨身之物都去了哪,這是一宗千年懸案,至今沒有人知道。
蘇蘭舟即使傾儘一切,也換不回他的命。
“在下以前看到的時候,就覺得蘇長老這字寫得,藏鋒處微露鋒芒,露鋒處亦顯含蓄,行雲流水,很有風骨。”
雲家的俘虜,蘇蘭舟一共串來了十幾個。有個性激烈,恨不得把昆侖全咬死的。當然也有生性圓滑,適時為眼前的形勢謀求出路的。
蘇蘭舟回過頭,看著清瘦短髭的中年修士,微笑起來。
很誠懇的道了一聲:“謝過。”
那不是蘇蘭舟的手筆,雖然劍意是他刻上去的,字卻是簡星寫好了讓他照著描的。
蘇蘭舟自己的字麼,用簡星的話說,叫橫平豎直,字大筋粗,不修仙的話考個秀才,應當也是足夠了。
昆侖大長老如此鄭重的道謝,反而令上趕子套關係的雲家修士,有些不知所措。
“大長老!大長老!哎呀,你怎麼在這兒呢,我們都在祈天台等瘋了。”一個昆侖戰部的小劍修風風火火的飛進來,險些沒刹住,直接撞在了龍椅上。
龍椅“咣當”一聲。
雲家人各自臉色鐵青。
蘇蘭舟卻隻是笑笑,“太多年沒來,不太找得著北。這皇城有氣運鎮壓,空間裂縫不太好內部定位。”
“您跟我來嘛!”小劍修一把抓住大長老滿是老人斑的枯瘦手腕,風風火火的就往祈天壇飛去。
蘇蘭舟還好,飄飄然像個欲仙的老農,他身後的一串兒俘虜叮咣撞了幾根柱子。好不狼狽。
小劍修帶的路,一路越過幾層高牆,於森森門禁後遠遠的望見了那個巍峨高大的白玉台階。他一路上喋喋不休,巴拉著不停:
邢首座隻留下一百多人,守在天壇外頭,防止有變。發現秘境裡竟然還困著內陸各派的修士,原地轉圈轉得鞋底都破了,大家也想不出辦法。北鬥劍派的師兄們已經開始對月祈禱了!
其中對月祈禱是原話。
他還抬起腳來,給蘇蘭舟看了果然破洞的鞋底。
最後他得出結論:
“大長老,我們就隻能眼巴巴等你來呐,說是秘境裡有幾萬內陸兄弟等著救命啊!”
蘇蘭舟卻在剛飛過祈天台最後一道圍牆的時候,打斷了他小雞啄米似的絮叨。
“那是誰?”
“啊?”小劍修順著蘇蘭舟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個衣衫破爛,滿身傷疤,蒼白消瘦的男修士立在祈天台下來的台階上。
“這……不是我們的人。”
下方地麵上的修士們,各家道派的皆有。
都是一副秉劍掐訣,嚴陣以待的架勢,此時有人發現了蘇蘭舟的到來,眾人交頭接耳一番,終於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
那個乞丐樣的修士,是憑空出現在祈天台上的。
眾人隻覺得祈天台上方的濃霧裡,微微有一陣靈力波動,緊接著,這個人就從層層白霧中走出來,步履緩慢的拾級而下。
他的氣息低到眾人幾乎要懷疑自己眼花,並且在場沒有一個人能看清他的修為境界,甚至著裝也實在分不出是什麼類型的修士。
各門派留下的都是金丹期的修士,境界差距太大,看不出來也是有的。
但令他們微微不淡定的是,戰力真正高強的,都跟著大部隊去懟蓬萊了。這裡剩下的都是損耗過度的傷員,“那乞丐”要真想做點什麼,他們可能抗不住多久。
直到看見昆侖蘇蘭舟那招牌式的一臉褶子,金丹弟子們才安下心來。
但是蘇蘭舟卻不安心了,因為他竟然也看不出那個形容落魄的修士的真實境界。但他看出了那是個很強的劍修,蘇蘭舟眼中,“那乞丐”天靈蓋上噴薄的血腥之氣,都快衝上雲霄了。
雲九章抬起一雙星眸,淡淡的看著蘇蘭舟:
“老得都快掉渣了……就是你麼,這個時代最強的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