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大壯牙關緊咬,一個骨碌翻身坐起來,想悄悄跟在他們身後一起走。
可他的腳腕卻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拽住。
他低下頭,又一次撞進母親哀求又可憐的目光中。
可是這一次,她雙目無神,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連他在她眼前揮手也毫無反應。
倪大壯知道,他的母親瞎了。
死亡的氣息像黑色的薄霧,在她瘦削得可以看見跳動的血管的臉上籠罩。
她拚儘最後一絲氣力,把懷中的女兒遞到兒子懷裡。
“媽生了六個孩子,隻活了你們兩個…你帶她,帶她一起走,給她一條活路。”她迸發出那樣大的力量,指尖嵌進倪大壯的手背,“一母同胞,血肉相依。你要真的是活不下去,媽也不會求你。現在你還有力氣,求你求你救你妹妹一命…”
娘要是死了,一個不到一歲的奶娃娃在荒原上,恐怕幾個小時之後就會被狼叼去。
倪大壯握緊了拳頭,腳腕被母親死死抱住,仿佛如果他不答應,她就連死也不會放開手。
他緩緩接過妹妹。
“我知道了。”
他學著母親的樣子,把妹妹綁在後背上,頭也不回地跟上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那家人。他走出了很遠,仿佛仍然能感覺到母親的視線。
同村那家人看到倪大壯背上的妹妹,十分感慨。當家的男人背著八十歲的老母走了一路,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倪大壯的肩膀。
一路同行,他們對倪大壯十分照顧,口糧再是有限也不忘分一口給他們兄妹。
倪大壯隻是沉默。
他的胸口藏著小小的一頭怪獸。
在每一步前進的時候在他的耳邊呼嘯。
“我今年十四,妹妹卻不到一歲,以後十幾年的生活,難道要靠我一個人手把手把她養大?”
“不過是個送人都嫌浪費糧食的丫頭片子…媽說六個孩子隻養活了兩個,以為我不知道為什麼嗎?</p”
他的唇角勾起,露出諷刺的笑容。
那些場景他記得清楚。
奶奶沒死的時候,母親躺在土炕上,汗濕的頭發紅著眼眶哀求。奶奶不耐煩地拎起剛出生的孩子,看一眼兩腿之間,溝壑縱橫的臉立刻垂了下來,毫不遲疑地將那孩子像青蛙一樣丟到牆角的竹盆裡。“養不起這狗東西…”
村落東西都是河。
啼哭的嬰兒坐在竹盆中,無論是放在哪條河上,淒厲的哭聲不過片刻之後就再也聽不見。
“其他妹妹一天都沒活過,她算好命,因為奶奶死了,還能苟活到現在…”
倪大壯咬牙切齒地想,大好人生在前,他為什麼要被一個女娃捆住。
可是母親拚了命救下的孩子,同村那家人那麼多雙眼睛盯著,要怎麼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擺脫這個拖累?
他沉默地靠著山邊走著,步伐越來越慢,漸漸和同村那家人落開了距離。
天色漸暗,夜幕漸漸降臨。
倪大壯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左手邊是山壁,右手邊是緩坡。如果黑暗的夜中,如果背上的繈褓鬆散,孩子滾落山坡中,等到天亮的時候,又有誰能夠發現?
等再黑一點,再黑一點,他就能永遠擺脫這個原本就早該死了的拖累。
可偏偏,偏偏就在這個時候。
遠方傳來一點白光,隱約傳來一些喧囂。
倪大壯猛地抬頭,正好看到同村那家人回過頭來,遠遠衝他大喊:“救援的卡車就在前麵,就在大路上!我們有救了!”
有人尖叫著狂喜著往前衝去。
倪大壯卻驟然頓住了腳步。
絕境之中有了轉圜。
可他又在希望中陷入惶恐。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這是他最後的,擺脫累贅的機會了。
等到上了救援隊的卡車,一切就結束了不是嗎?那個時候,他要怎麼在眾目睽睽之下丟掉這個妹妹?往後十年,他本該自由的大好年華,都要在替一個奶娃娃喂飯端尿中度過嗎?
眼前的路仿佛不再是路,倪大壯隻覺得自己一步步走向了不得掙脫的泥沼。
無數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都在他從山澗走向大路的時候,成為了現實。
鳳縣山坡上亦有小幅度的泥石流,阻斷了山民原本進出山的小路。
早前出山的災民們邊走邊修,在那些被泥灘滾石攔住前路的地方開辟新路。
就在臨出山澗這一段,便有一座由圓木架在泥潭上的簡陋小橋。
圓木濕滑,天黑路暗,同村的那家人攜老扶幼,戰戰兢兢走過了這段木橋,站在救援隊的車旁等他
倪大壯抬頭望了一眼遠處救援隊的車燈,終於橫下心來,幾不可察地解開了係在胸前的繈褓。
一步,兩步,三步。
他恰到好處,走得穩健又緩慢。
卻在眼看就要走過一半的時候,猝不及防地摔倒了。
倪大壯心虛,連帶戲也要做足,那一下摔得又狠又重,撲通一下磕倒在簡陋的圓木上。草草搭在一起的圓木劇烈地晃動,砰地撞在他的腿上,帶來一陣劇痛。
他撕心裂肺地哀嚎,可是同時卻也沒有忘記猛地將早已鬆散的繈褓往外拋去。原本睡在他後背的嬰兒在雙重力道之下像拋出的石塊,直勾勾地掉進了圓木下的泥潭。
“妹妹!”
倪大壯嘶喊。
遠方的人也在喊著什麼,朝他飛快地跑過來。
他趴在圓木上,左腿劇痛,周身脫力,眼睛卻緊緊盯著那墜入泥灘的繈褓。
災難來臨的那天早上,母親給即將周歲的妹妹換上了淺紫紅色的兜兜。
這些天來顛沛流離,他卻仍能看到那兜兜上麵精心縫製的黃色花朵。
原本熟睡的孩子,在被拋出的那一瞬醒轉過來,落
入泥灘後,還咯咯地衝他笑。
“哥哥…”
他已經分不出,是她真的說了這個詞,還是他的幻覺。
隻知道下一秒鐘,那個咧開嘴笑著的孩子被漸漸湧上的泥漿埋住了口鼻,眼睛,頭發…和拚了命揮動的白皙的小手。
泥娃娃,像個泥娃娃。
在昏過去之前,倪大壯莫名聽見了一句童謠。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最後的記憶,還是那個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