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他的熱烈(1 / 2)

詔獄第一仵作 鳳九幽 10402 字 2024-03-23

應溥心喜歡的人, 是蔡氏?

葉白汀和仇疑青快速對視一眼:“我記得你說過,你不喜歡穿紅?”

“是,很不喜歡。”蔡氏垂眸, 長睫在眼下蒙了層淡淡的影子,“可也不是沒穿過, 我同他成親的時候,嫁衣的顏色, 布料,樣式,都是他親手挑的,他喜歡我穿紅的樣子。”

“為什麼不喜歡?”

“因為太刺眼, 也太耀眼。”

蔡氏聲音很淡:“……我娘是在我麵前咽的氣, 被我父親打死的。她那日出過門,穿了身月白色的裙子,紅色的血洇出來,浸的滿身都是。她不想讓我看到,側過身子,縮成一團,說妞妞快走,她明明最喜歡我,知道自己要死了, 也能狠下心,背過身去,不看我一眼。”

“可我都看到了。 ”

“那年我八歲,最討厭紅色,越正越深的紅,越討厭。”

窗外暖風吹來, 帶著柳枝輕撞的聲音,蔡氏怔怔看著外麵天空:“塵緣斷,斷塵緣……今日服了藥,憶起往昔,竟有幾分悵惘,兩位若有閒,要不要聽聽,我那沒什麼用的過往?”

葉白汀執壺續茶,姿態優雅:“夫人願意交心,也是我等之幸。”

蔡氏眼梢緩了下,慢慢開口:“……我生父不是個東西,我從沒那麼恨一個人,從那天開始,我管他叫老畜生。當然他也不怎麼喜歡我,因為我是女孩,賠錢貨,他嫌養我浪費糧食,我生下來的時候就差點下手掐死,他好賭,日常不著家,每回回來,對我非打即罵,從沒給過好臉,要不是我娘護著,我大概也長不到八歲。”

“老畜生想賣我不止一次兩次,小時候有娘護著,娘死了,我又不是木頭,當然會跑,可每回都跑得很辛苦,有時會被他找到,按住一頓毒打,有時他找不到,我早晚也得回去……不是沒想過跑到外地,可是不行,我的戶籍同老畜生在一起,不嫁人根本離不了,不要戶籍……舍棄了戶籍的女人是什麼,你們是錦衣衛,應該能猜到?”

葉白汀沒說話。

時下女戶難立,未出閣的女子基本不可能,沒了戶籍,她們的下場似乎隻有一個——賤籍。

蔡氏嗤了一聲:“我便隻能和那老畜生熬著,看誰先死,我覺得我肯定能贏。他見我不跑,還以為我舍不得他,每一次被要債上門,就說拿我抵債,賭坊有打手,會來抓我,他就不一樣了,他可以大搖大擺進去賭坊,繼續賭。賭坊的人試圖同我講道理,說我眉眼生的還算乾淨,他們不會蹉磨我,隻是給我個活兒乾,培養個伺候人的小丫鬟,有工錢的,我輕鬆,他們也輕鬆,不然這樣的事以後還會發生,我跑得了一回兩回,還能永遠跑得了?”

“我那時人小,性子倔,總覺得他們心臟,不知道憋著什麼壞主意呢,不願意,就隻能跑。整個臨青城,沒哪個叫花子跑得比我快,沒誰比我更熟悉街道暗巷,哪裡在修繕,哪裡攔了起來,哪裡更方便藏身……”

“我到處求人給我活兒乾,什麼活兒我都可以,跑腿打雜,幫人抬屍,收夜香,隻要給錢,我都乾,欺負我年紀小,故意苛扣都行,隻要下回還找我,隻要能讓我吃上飯,隻要不被賭坊的人抓住……我就能活。偶爾運氣不太好,被賭坊的人撞見,把手裡餘錢都塞過去,哪怕求他們饒我半盞茶的時間先跑,我都能趁著這點機會,拚了命地活下來。”

“我從小就奸詐,狡猾,喜歡騙人,撞上不好相與的人,我連自己是小孩子,或者女孩的弱勢身份都會利用,也……偷過路上有錢公子的荷包。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

葉白汀捧著茶盞的指尖微緊。

這些事,在彆人的嘴裡聽到,在消息卷宗裡看到,遠不如當事人說出來的震撼。蔡氏聲音其實並不沉重,這段過往於她而言已經過去,沒什麼大驚小怪,可他仍然能想象到她當時的無助與心酸,一個小姑娘,要在惡人堆裡這樣掙紮,要多辛苦多頑強,才能做到?

“我也不總是在逃跑,偶爾老畜生贏錢時,我會輕鬆一點,不用連吃東西都得跑著,可以走在大街上,慢慢曬一曬太陽。老畜生命還挺硬,賭桌上輸輸贏贏,斷了幾根手指一條腿,竟然還沒死,我卻已經慢慢長大,身形像個姑娘了。”

蔡氏垂眸:“彆人家姑娘十四五歲,長輩便開始操心婚事,各處相看,生怕一眼看不準,來日女兒在夫家受了委屈,我不一樣,十二歲起,老畜生就致力於把我賣給各種各樣‘老板’,還專門攔了我,好聲好氣勸我,說這家好那家好另一家更好,隻要我願意,過去穿金戴銀,榮華富貴,要什麼有什麼,嗬,真那麼好,他怎麼不去?當我沒看到這些人打量我的眼神?那是看人,還是看貨?我便是找男人,也得找個順眼的,一個個腦滿腸肥,我看一眼都嫌惡心。”

“我以前總盼著長大,總覺得長大了,個子高了,力氣大了,彆人不拿我當小孩子看了,日子會好過很多,沒想到長大了,卻不如小孩子時那麼方便,小孩子不起眼,彆人很難多注意,長成的姑娘就未必了,我遇到的難處越來越多,花樣豐富,也撐得越來越辛苦,幾乎每一次逃跑,都伴隨著跟人打架,我是真的拚了命,才能逃出來……”

“我有時候想,我這一輩子,是不是都要這麼過下去了,沒有儘頭,不會有光,我是不是該低頭認了,彆咬牙再扛,可又想,不管低頭屈服了,還是永遠這樣過,都挺沒意思的,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那年我十五歲,害死了毛三。”

蔡氏閉了閉眼:“毛三是個小混混。賭坊打手有限,追債太多,顧不過來時,會請些市井地痞幫忙,毛三接過很多次這種活兒,也追我好幾回,嘴巴不乾淨,手腳也不乾淨,總想占我便宜,我跟他對抗過很多次,看到他當然立刻就跑,跑得很快,但那日他追的也很快,死不撒手,以前不這樣……我就知道我跑不了了,他下了狠心。這次隻會有兩個結果,要麼,我還錢,他能交差走人,要麼,被他得了手。”

“我同彆的姑娘不一樣,沒那麼多貞潔心思,也不覺得這東西有多重要,可我不想被人這麼糟踐,太屈辱,他們是人,我也是個人……憑什麼?我拐去了河邊,想著今天要是躲不過,乾脆死了算了,反正這惡心的世道也沒什麼好留戀的,可我沒想到,我沒跳下去,他拐的太急,不小心栽了進去。”

“我當然轉頭就跑,理都沒理,他一直喊救命,我頭都沒有回,我以為他裝的,我知道他會水,可誰知他死了……仵作說,他在水裡的時候腿抽了筋,再好的水性都自救不了。”

蔡氏停頓片刻,垂眼看杯中茶:“這事沒什麼好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官府說的對。毛三雖是個追債的混混,不是什麼好人,每天都在外麵打架,也不孝順,可他從沒害過人命,對我也是,起碼在當時結果看,他隻是調戲我,嚇唬我,打過我幾次我還還回去了,並沒有產生更嚴重的後果,可他死了,我沒殺他,他也因為我死了,他家裡還有個瞎子老娘……”

“我不懂律法,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責任,但我看到他那瞎子老娘時,心裡有愧疚感。我奉養了他老娘。不是我覺得我錯了,我可能有彆的錯,比如偷過路上有錢公子的荷包,可這件事上我沒錯,重來一遍,我仍然會這麼乾,仍然不會相信毛三的呼救,可他娘很無辜。我不是在贖罪,我沒罪,我隻是不想以後一輩子良心不安。”

“大娘最開始的時候不喜歡我,總是趕我走,我不走還會罵我,後來我才知道,她其實不是不喜歡我,隻是覺得自己年紀大了,還是個瞎子,會拖累我,她並沒有因為毛三的事恨我,說那就是一個意外,她和兒子其實也不親,毛三從來不會照顧她,給她錢給她吃的,反而會搶她的東西和積蓄,甚至打她,她那般表現,隻是不想我一個好好的大姑娘,因要陪著她,耽誤了花期。”

蔡氏話音有些自嘲:“你說可笑不可笑,親爹從不管我死活,最大的想法就是把我賣了,仇人的娘卻覺得我可憐,記著我還是個小姑娘,需要人疼,可她哪裡知道,我這樣的姑娘,哪來的花期?我也……不會有什麼婚事。”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也不稀罕。大娘很好養活,我也好養活,有口吃的就夠。慢慢的,我攢了些錢,開了間包子鋪。和以前一樣,經常有人過來要欺負我,但我已經看開了,我可是殺過人的人,對世間再無牽掛,大不了同歸於儘,我買了把剔骨尖刀,每晚都會磨,我知道他們在暗地裡都傳什麼話,我抱著刀睡覺,一點都不怕。”

“包子鋪開在城外很遠的官道邊,那邊地價便宜,我修了個小宅子,和大娘兩個過。城裡不行,我名聲不好,不會有人願意光顧生意,那邊是官道,雖客人不太多,好在沒什麼同行,但凡有人路過,想要喝口水歇個腳,就得在我那坐坐。”

“我不挑客人,隻要路過的,付了銀子,我都招待,多了少了我都不會收,我知道我的東西值幾個錢。彆人嘴裡的山匪,我也的確認識,山匪也會出門,也要行路,在我那裡一樣是客人,他們付錢,我給包子,想要欺負我,我就亮剔骨刀,其實山匪也沒什麼好怕的,你要是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能豁得出去,他們反而敬你一尺,不會逾矩。”

蔡氏說的有些口乾,停下喝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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