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看得太久,不知不覺間,好像已經到了傍晚,今日天色陰沉,沒什麼陽光,他都沒時間觀念了……收著收著,手慢慢停了下來。
窗外雨這麼大,光線還這麼暗,仇疑青外麵的事辦沒辦完,回沒回來,會不會淋到?
葉白汀收拾完桌子,就聽到了院外馬匹的聲音,稍稍有些嘈雜,是有人回來了。
很快一匹黑亮駿馬嗒嗒嗒地衝了進來,馬夫攔都攔不住,是玄光,它好像有點討厭下雨天,跑的特彆快,一邊跑向馬廄,還一邊朝後叫兩聲催促,像嫌棄馬夫太慢,催促他快一點,趕緊給它擦毛上食。
再之後,葉白汀就看到了仇疑青。
他應該是跟手下交代了些事,進來就慢了一拍,這麼大的雨,也不知道回房更衣,直愣愣就朝暖閣方向走過來了,走過來也不上前敲門,就站在廊前,雨下,腳步動了動,又收回。
葉白汀:……
他垂了眸,隨手找了柄油紙傘。
春日的雨都很溫柔,並不很大,斜斜織下,如煙似霧,連視野都有幾分朦朧。
仇疑青也是走到廊下,才覺得自己這樣有些不合適,濕成這樣,太失禮,心裡知道該回去換身衣服,又有些舍不得,既然來了,他就很想看小仵作一眼,小仵作不理也行。
突然麵前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他心心念念的人執著油紙傘,走到廊前,擋住了空中落下來的雨,眼底清澈明淨,一如這場春雨:“淋雨很好玩?”
他接過小仵作的傘,罩住對方多一點:“不生氣了?”
葉白汀眉目橫直:“你身上的傷呢?不是快死了?”
‘受傷’不擔心,卻心疼他淋雨?
仇疑青指尖摩挲過傘柄,眼角微斂,眸底染上了暖意。
葉白汀一臉不可思議:“我咒你死,你還笑?”
“汀汀在心疼我,我知道。”
“誰心疼你了!你知道什麼!”
“我就是知道。”
葉白汀:……
算了,跟這狗男人說不清。
他剛要轉身走,突然發現仇疑青剛剛負在背後的左手裡,好像有東西?
仇疑青將左手伸出來,遞到他麵前。
“酒?”葉白汀立刻看清楚了,好像是一壇杏花酒,“給我的?”
仇疑青頜首:“今日雨濕白杏,桃蕊初綻,怕是春日最後一輪淺香,我觀時節恰好,有此酒,方不負勝景。”他說完,頓了下,“你不願與我同飲,獨酌也可,想要熱鬨……叫申薑過來一起過來也可以。”
嘴裡說著都可以,眸色卻越來越暗,比前兩日受了委屈的狗將軍還可憐,可人家狗子還知道撒個嬌扮個委屈,這個男人不會,也玩不來,隻能壓在心裡,獨自落寞……
看起來更可憐了。
葉白汀抱過酒壇,轉身就走。
仇疑青垂眸,打著傘罩著他,一路往前。三兩步到了門口,不用再打傘,他便停住了腳。
葉白汀沒回頭:“愣著乾什麼,不去清理一下,換身衣服?”
仇疑青頓了一瞬:“你是說……”
葉白汀凶巴巴回頭,目光銳亮:“怎麼,不願意?”
“我很快過來。”
仇疑青話說的還是很穩的,表情也看不出什麼變化,如果不是把傘一扔,忘在了門前,往前走兩步又趕緊回來拿,彆人都未必能發現他內心的激動。
葉白汀看著這男人身影消失在雨霧裡,哼了一聲,移開了眼睛:“……傻不傻。”
他哼著小曲,去找杯盞,還問窗外路過換值的錦衣衛幫忙帶話,讓廚下送幾個下酒小菜過來。
他本想自己過去拿,省得彆人跑一趟,可誰叫這屋子裡傘隻有一把,被人拿走了呢?
小菜上的很快,他把窗前的‘工作台’收拾乾淨,窗子打開,因入夜轉了風向,外麵小雨纏綿,倒是吹不進來,花香,酒醇,雨水的濕潤,讓夜晚氣氛變得不太一樣,地麵上鋪了一層銀光,不似月夜的美,卻彆有一份安寧。
仇疑青來的很快。
看起來隻是換了身衣服,實則很精心的整理過,頭發一絲不亂,衣服上一個褶子都沒有,肩線舒展,腰身箍的恰到好處,似乎連進門的角度都有意無意找了,整個人看起來俊朗無比,十分的耀眼。
光是想想他這麼注意外表是為了誰,葉白汀唇角就有些壓不住,他斜斜靠在窗前,衝仇疑青搖了搖酒壺:“聊聊?”
“嗯。”仇疑青非常自然的接過酒壺,坐到葉白汀對麵,給自己和對方斟滿杯中酒。
“你覺得——”
“我情鐘於一人。”
葉白汀剛要開啟話題,就聽到了仇疑青的話,不由自主頓住:“嗯?”
仇疑青看著他,目光很深很沉,似深邃夜空中的星:“我情鐘一人,想和他共度餘生。”
葉白汀耳根微熱:“……哦。”
仇疑青目光不離:“我想問一問他,願不願意。”
葉白汀轉開視線:“那你問啊。”
仇疑青聲音很慢:“想問,又怕他不答應。”
葉白汀垂眼,轉著手裡酒盅:“你情鐘此人,一直悶在心裡不肯說,刻意保持距離,克製自己,甚至自己和自己在心裡打架,說服自己要拒絕……是因為生了病?”
仇疑青靜了很久:“若他伴我身側,很大機率要麵對死亡彆離,對他不公平。”
葉白汀:“那你近來敢了,是因這件事有了進展?”
“……嗯。”
仇疑青指節握緊酒盅,目光很深:“不管你信與不信,我……從未想過欺騙你。”
窗外雨打屋簷,對麵目光熾熱而真摯,葉白汀垂眸,並未糾結這個話題,談起了其它:“你對夫妻……伴侶這件事,怎麼看?”
仇疑青:“怎麼……看?”
葉白汀指尖滑過酒杯沿:“不如從最近遇到的事聊起?應溥心和蔡氏,你對他們的感情,有何感想?”
仇疑青:“……如果應溥心還活著,不可能不來見心愛的姑娘,他可能在經曆某些困難。”
“嗯,他可能身處麻煩漩渦之中,也可能有其它苦衷,這件事你慢慢查,我不急,相信蔡氏也等的起,”葉白汀托著腮,眼睛亮亮,“但我問的不是這個,是他們的感情,你看懂了麼?蔡氏的堅韌勇敢——我知道你很聰明,一定看出來了。”
仇疑青飲儘了杯中酒,沒有說話。
葉白汀:“拋卻對她的敬佩和欣賞,理智分析,一般有這種經曆的人,性格底色一定帶有兩個字:自卑。從童年到整個少女時期,過於壓抑的生活環境和氛圍,從來不被肯定,不被期待,連生活的基本欲念都壓抑到最低,不敢有任何要求……她最初不喜歡應溥心,除了很難和人建立信任感,一定還有‘這樣的天之驕子,我是不是不配’的潛意識,可她在這種案子裡的耀眼,她在堂前光芒萬丈的樣子,她從骨子裡散發出一種篤定的,從容的自信感,為什麼?”
仇疑青:“……因為應溥心。”
“嗯,”葉白汀下巴枕在手腕上,“她被治愈了。她說那時候,應溥心從沒對她說過一句喜歡的話,可有關她的所有事,應溥心都看到了,記下了,他知道她在躲避什麼,抗拒什麼,不會給她講大道理,勸她不要怕,他用實際行動,自己的表現告訴她,真的不需要害怕……他一直都在認可她,鼓勵她,欣賞她,支持她。”
他能看出她擔心什麼,若是天氣這樣的小事,他就背地裡悄悄學了,在她煩惱的時候幫她辨認;他知道她在為什麼煩惱,可能是刀鈍了養的雞鴨不乖了客人口味挑剔了,他仔細觀察,替她解惑;他明白做包子是她想做的事,告訴她她就是可以,是未來大廚,不比男人差,帶病也可以,隻要乖乖吃藥。
他被她罵很重的話,也可以笑眯眯,說她不輕易相信彆人很好,日後一定不會輕易被人騙,他很放心,等到走時,又悄悄點明——這麼不輕易相信彆人的人,卻相信了我,我對你來說,是不是有些不一樣?
“應溥心從沒有和蔡氏說一些,類似‘我什麼都沒有,隻有一顆真心’的話,可但凡蔡氏需要,他都會努力去做到,前提是——蔡氏真的想要。”
葉白汀垂眸,聲音微輕:“應溥心並不是一味花言巧語哄人,也有給出阻止和提醒,隻是方式很溫柔。蔡氏是個很敏感,叛逆反骨的小姑娘,心早冷了,對人生沒了期待,是應溥心一點一點暖了她,給她建立了新的核心信念,重塑了自我認知,這份如涓涓細流一般的愛,為她披上了盔甲,她感受到了應溥心送到她麵前的,赤誠的愛,知道自己值得,知道自己可以擁有,知道自己就是配,由此自信綻放。”
“至於應溥心麼……我看他的成長曆程,感覺他是一個笑麵虎,優雅開朗,卻也心機危險。”
仇疑青頜首:“他心有憤怒,壓抑的太緊繃,如要爆發,必伴隨毀滅。”
葉白汀點點頭:“他很優秀,也知道自己的優秀,心有抱負,卻好像永遠都不能實現,他憤怒,也有些迷茫,對以後的方向舉棋不定,所謂的‘小日子’,是真的內心喜歡,還是不得不,隻能這樣?遇到蔡氏,看著蔡氏,他最初可能並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女人經曆了那麼多痛苦,卻可以這麼平靜,直到慢慢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可能的未來。沒有什麼是不能等待的,沒有什麼是不能過去的,沒有什麼,是必須馬上做,來不及的,焦慮時可以放慢成長,慢慢思考……他消解了性格裡很危險的那一份偏執。”
仇疑青聽著,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了。
“他們各自都不完美,卻在對方這裡找到了溫暖和慰藉,合成了一個圓。”
葉白汀眼睛在笑,盛著窗外雨霧,朦朧氤氳,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閃著光:“情愛這種事,總有各種苦惱,兩個人相處,總有各種各樣的矛盾和焦慮,偶爾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氣的厲害時,還會理直氣壯,覺得你是我最親密的人,為什麼不能在你麵前做自己?於是變本加厲……”
“但每一次吵架,都會更看清楚一些自己和對方,會反思,會更加認識到彼此的缺點和優點,從而學習和成長,這是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看不到也學不會的事。好的親密關係,會讓彼此受到滋養,生命的涓涓細流變得豐沛,成為更好的自己,如繁花綻放。”
“我有點羨慕他們。”
葉白汀看著仇疑青,眼神微動,帶著夜雨的寂寥和濕潤:“我也想更豐沛,你願意給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