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錦衣衛小兵過來稟告,說魯明屍體在現場的流程批辦完畢,可以運回北鎮撫司了,葉白汀剛要跟著回去,就聽到遠處傳來很高的狗吠聲,連續且吵鬨。
是玄風。
狗子不會無緣無故這麼叫,這是發現了東西?不愧是狗將軍,還挺快的。
任務犬搜檢出來的東西多種多樣,可能是證據,可能是其它,葉白汀雖有好奇,卻沒打算過問,個人有個人的職責,他的主要任務範圍,還是在驗屍取證。
他腳步未停,繼續往外走。
可還沒走到大門口,就有錦衣衛追了過來:“少爺留步!後麵又發現了屍體,指揮使請您過去!”
又有屍體?
葉白汀眉間一蹙,當即轉身:“帶路。”
這次的地點是一間倉庫,門打開就是往下的樓梯,建在地下,像一個地窖,葉白汀還沒看到人,就聽到了裡邊傳出的爭吵聲。
“達大人還真是消息靈通,來的挺快啊。”
“我要不來,你們是想拆了我的地盤嗎!為什麼連這種私密倉庫都要檢查!這裡放著的都是我瓦剌不傳之秘,你們是想偷窺麼!”
“偷你娘的——你這裡出了人命,你沒看到麼!之前大張旗鼓報案的是誰!”
“我報的是魯明,又不知道這裡還有一個!”
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是申薑和達哈,又杠上了。
葉白汀左右看了下,這地方很偏僻,在最後麵,沿著樓梯往下走,溫度越來越低,這種地方有利於屍體保存,若非一寸寸翻檢,錦衣衛可能會漏過,要不是狗子來了,還真沒辦法找到的這麼快。
“汪!汪——”
走到房間內,葉白汀看到狗子正呲著牙,和達哈對峙,達哈的表情精彩極了,那一臉頭痛又嫌棄,簡直像在無聲怒吼——
這裡為什麼有狗!哪來的狗!這狗為什麼要盯著他,是要咬人麼!錦衣衛太卑鄙了,連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得出來!
狗子倒一點都不怕,熟人都在這裡呢,一個挑釁的兩腳獸,怕個蛋?它呲出一嘴白牙,又凶又傲。
“達首領,又見麵了。”
葉白汀看到人,總要打個招呼:“這麼快換了身衣裳,好雅興。”
“說過了我叫達哈!”
達哈陰著眼看他:“比不過你們錦衣衛,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申薑又不乾了:“你在說什麼狗話?明明是你叫我們來的,掖著藏著少說了一個死者,還火急火燎過來,不讓檢查不讓進,明顯心懷鬼胎,我們還沒找你麻煩呢!”
“你——”
達哈氣的手指頭都哆嗦了。
仇疑青這才製止申薑:“辦正事。”
申薑瞪了達哈一眼,才衝指揮使拱手行禮:“是!”
葉白汀一路走下來時,就簡單看了看地窖,這裡放了很多東西,談不上特彆乾淨,但整理有序,井井有條,沒有東西掉落在地,沒有被打亂的痕跡,隻地上橫了一具屍體。
仇疑青對此明顯也有判斷:“這裡應該不是第一案發現場。”
葉白汀點點頭,戴上手套,蹲在屍體麵前,仔細觀察。
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側臥姿,畫著梅花妝,麵秀肌潤,眉心用金粉勾勒出一朵梅花,身穿深緋色長裙,裙紗層疊飄逸,以金線暗繡梅花,觀顏色款式,並不日常,倒是切合表演舞台。
她的指甲也染了漂亮的梅色,與妝容衣服搭配,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損傷很明顯,有一塊劈開很大,沁出殷紅血色。
除了指甲損傷,她的手上還有很多細碎傷痕,像是拿東西時不小心被硬物劃到,或者曾經不小心摔在地上或牆上,掌心及手背被粗礪石沙劃破。
她的手臂上也有多處淤青,集中在外側,是磕碰,或者抵抗傷。還有腿上……
葉白汀一樣一樣看過,每一處傷,似乎都和之前那個房間裡,男人施暴留下的痕跡對上。
恐怕當時在那個房間裡的,就是這個姑娘,她應該是自酒宴大廳出來,在東麵草地就被人追逐,一路奔逃仍未掙脫,最後在那個空置房間被欺負,之後去世,被拋屍到這裡。
葉白汀開始對死因和死亡時間進行初次鑒彆。
“屍僵波及全身,屍斑小塊,條紋狀,指壓完全消退,退指重現,角膜輕度渾濁……死者死亡時間,在六個時辰之內,觀其表現,確切時間應該和魯明差不太多。”
“指甲有不明顯紫紺,眼睛充血,視盤蒼白,酒香明顯……”
葉白汀起身:“更多細節線索需要進行解剖檢驗,但就目前來看,她的死因應該和魯明一樣,也是假酒之毒。”
“又是假酒?”申薑搓了搓胳膊,“凶手這是鬨假酒批發呢?”
仇疑青看向達哈:“達首領可識得死者?”
達哈不爽的哼了聲:“認識,是教坊司薦過來的舞姬,叫玉玲瓏,說她冰花雪舞,裙飛翩躚,鸞回鳳翥,讓人見之難忘,昨晚就是她一直在伺候,之前兩回小宴,過來的也是她,大家都很滿意。”
葉白汀:“玉玲瓏和所有人都喝過酒?”
“喝過,”達哈似是想起昨晚光景,摸了摸下巴,頗有幾分回味,“她是個懂事的姑娘,給在場所有人都敬過酒,還千杯不醉,很厲害哦。”
仇疑青:“她可有推拒過在場男人的酒?”
“女人喝酒要什麼豪爽,自然得欲拒還迎,才得其中滋味,她們不都是這麼吊著男人們的?”達哈抬著眉,眯著眼,“推肯定是推的,但推的目的,不一定是為了拒絕嘛。”
“她何時消失在宴會廳,你可有注意到?”
“不知道。場上歌舞一陣一陣,她一晚上不見了好幾回,女人事多,可能是補妝,可能是更衣,可能是上茅房,也有可能是伺候男人……我怎麼知道她都什麼時候消失的,去了哪裡?”
“她為何死在此處?”
“我怎麼知道?”達哈陰陰眼神裡帶著某種惡意揣測,“沒準就是酒喝多了,和野男人在這裡浪,誰知之前竟不小心誤飲假酒,就這麼浪過去了呢。”
申薑:“她從酒宴廳跑出來,一路到了這裡,竟然沒人發現?你們也不放守衛?”
達哈眯了眼:“這宅子不是你們大昭配的守衛麼?說是安全無虞,不會有人冒犯侵擾,我們為什麼多此一舉,浪費自己的人力放崗守位?”
葉白汀回想剛才走過來的過程,視線往左右,滑過房間。
庫房裡放的東西有大件,有小件,他不怎麼認識,但看起來從包裝到質地都很精貴,達哈態度也很重視,想來不是什麼無足輕重的東西,他們選擇這間倉庫放置,是因為這裡最偏僻,也最私密。
至於為什麼不放守衛……也不是院子四周守衛太多,而是沒必要。這是最後麵,往裡走的最深最裡處,隻有一條路能通,瓦剌根本不必在這個門口放守衛,在遠處的小路口盯一盯就行。
他剛才走過來的時候,看到了兩個打扮明顯不同的生臉,那就是瓦剌使團用來警戒的人。
不過他現在想的最多的不是這個庫房的存在,庫房裡的東西是什麼,他想的是,假酒致死,是需要一個時間段的,舞姬玉玲瓏為什麼喝到了假酒,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她為什麼被人追逐,為什麼那麼害怕,那麼不願意,卻沒有喊出聲,寧可被人欺負?
她和魯明的死亡時間差彆在哪,有無因果,假酒是在哪裡喝的,為什麼到了這裡……和她被侵犯的那個房間,方位和距離感十分微妙。
還有,他現在最需要判定的是,玉玲瓏傷勢如何。
女子被人施以暴行,受傷程度有輕有重,她之後能不能走路,有沒有失去行動力……是必須要確認的事。而這件事,他並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驗給所有人看。
“送回北鎮撫司吧。”
“怎麼,這個不當麵驗了?”達哈就不滿意了,眼神往舞姬身上溜了一圈,帶著惡意的陰陽怪氣,“彆是有什麼貓匿吧?”
葉白汀眸底立刻冷了下來。
法醫驗屍,是為了還事實真相,慰死者亡魂,本身工作是充滿敬畏與嚴謹的,雖然和很多家屬就解剖事宜商量時,家屬常以‘尊敬死者’四個字回擋,但法醫最討厭的,也是不尊重死者,他們所有工作的目的,隻是為了真相解析。
達哈這個獵奇眼神,他沒有解讀錯,這就是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死者躺在這裡的樣子,裙子撕扯的角度,大腿上的隱隱血跡,達哈都看到了,並且還想要看更多!
“達首領對逝者不尊,不怕夜來遇鬼,被人索命?”葉白汀本不想這麼表達,但在這個時代,普通人怕鬼就是比怕人多。
達哈一激靈,左右看了看:“你,你少拿這些話嚇唬我!”
葉白汀冷哼一聲:“我倒是不介意再露兩手,可憑什麼?憑白無故叫你們看我的本事,學我的技術,你是給了束脩,還是辦了六禮?”
說完他還看向仇疑青:“指揮使,我是否有權利討要學費?”
“當然。”
仇疑青看向達哈:“以達首領在驗屍過程中的攻擊表現,頻繁打擾,束脩六禮不可輕,最少該翻倍——我們的狀元之才,等閒人難以見識,可是價值連城的。”
價值什麼?連什麼城?你在暗示什麼意思?
就看一眼驗屍,難道你們還想訛我們一座城不成!
“你彆不要——”
達哈罵人的話還沒說出來,申薑又跟上了:“彆人隨便打個賭,都要弄點賭注,你這不僅要學技術,還要外行挑剔,說我們少爺驗不出來,驗得不對,我們少爺一邊耳根聒噪還得一辦辦事,得多難受?你這一點彩頭都不加,就想白看,不地道吧?”
“想來你們瓦剌地廣人稀,缺衣少食,沒什麼好東西,我們也瞧不上,”申薑咂了咂嘴,“要不就來幾千匹馬?多了我們也不收你的,就三千匹,怎麼樣?你給三千匹馬,我們少爺便叫你看驗屍,如何?”
如你娘的何!
達哈差點想罵人,老子們最好的東西就是馬了,憑什麼給你們!三千匹,你們倒是敢獅子大開口,知道那有多難養麼!給了你們,回頭安將軍陣前用上,我們的騎兵還活不活?
申薑覺得自己這個提議非常好,煞有其事的問葉白汀意見:“少爺覺得怎樣?您要不就,再大方一回?”
葉白汀微笑抬眉:“可——”
一句話還沒說完,達哈就甩袖子走了:“剖屍而已,有什麼稀奇的,老子殺過的人比你們見過的多的多!一個肮臟的女人罷了,我才不看!快點把這裡收拾了,再彆闖我的地盤,我這裡的東西可是登過記造過冊的,少一樣,我跟你們沒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