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高亢,幾乎要撕破長天般,炸的人耳朵生疼。
“嗒嗒——嗒嗒——嗒嗒——”
月色深處,有馬蹄聲自遠而來,每一聲似乎都踏在人心上,久久等不到來人,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萬籟俱寂,所有人屏著息,等待人影的出現。
葉白汀在等。
三皇子也在等。
雙方都繃出最從容閒適的表情,仿佛自己勝券在握,這一局你必輸,就像聽不到自己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的心跳聲一樣。
車外馬蹄聲在靠近,月華映著刀光,車內兩個人眼神也已經大戰幾百回合,沒有人服輸,可強撐出來的膽氣,和真正的底氣,到底不一樣,繃的久了,難免心虛,難免繃不住。
三皇子猛的彆開頭,不再看葉白汀,手指撩起車簾,目光陰沉的看著窗外,冷著臉,不再說話。
有史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強烈的希望仇疑青快點追上來,好讓他瞧瞧這男人有多失敗,也讓葉白汀看看,他男人有多拉胯!
終於,馬蹄聲近,仇疑青出現了。
他肩腰筆挺,背影昂藏,身下黑馬神駿,右手長刀橫握,衝過來的步調堅定果斷,沒有一絲遲疑,和先前沒什麼兩樣。
待他走得更近,整個麵容跟著清晰,三皇子看到了他的眼睛。
劍眉藏鋒,眸底斂冰,沒有半分失神與空茫,挾著兵刃銳利般的殺氣,撲麵而來,他的刀並不是那麼乾淨明亮,隱有一層血色,他的衣服也是,臉側甚至留有不知殺誰時飛濺上去的血點,但這些血色並沒有讓他變的恐怖,形如惡鬼,反而像在為他加冕——
他不是君王,亦不想號令天下,他是戰無不勝的將軍,是開疆拓土的能臣,自身土地不會讓出一分,但有所出,必攻城掠地,以敵人鮮血祭旗!
三皇子從未直麵過這種來自沙場的鮮血洗禮,仇疑青看過來的那一眼,他感覺自己後背發寒,好像被對方手中的兵器鎖定,下一刻就會身首異處。
“怎……怎麼可能!”他磨著牙,“他不該這樣,不應該……”
仇疑青竟然沒有被笛聲控製,為什麼!
馬車外的人也發現了這一點,同樣不肯相信眼前看到的,笛子催的更急,更快,更尖銳,可沒有用,仇疑青片刻都未遲疑,過來速度丁點沒減,完全不受影響!
“三皇子根基這麼豐,消息渠道這麼多,想必也知道,瓦剌使團在京城時,和北鎮撫司談的交易,”葉白汀微笑看著三皇子,“他們已經把這個毒的來龍去脈,怎麼做的,起的什麼心思,全部交代清楚,解毒方法流程也一並告知了。”
“告訴你們了又有什麼用,沒有那味獨特的天縷蘭心,你們什麼都辦不到,這個毒不可能解——”
話說到一半,三皇子突然眯眼,看向葉白汀:“你們找到天縷蘭心了?”
葉白汀笑容更大:“你猜?”
三皇子果斷搖頭:“不可能,我手下有商行,這味藥有多難找我最清楚,現在彆說京城,整個大昭,隻有我的隆豐商行裡有天縷蘭心,且也隻有一朵,你們不可能尋得到,也不可能買得到!”
這味藥是仇疑青的救命稻草,他一直穩穩捏在手心,就是為了能徹底掌控局勢,他的計劃成功,仇疑青順利死了,他都用不到這個東西,如果出現意外,仇疑青命大,剛好可以用這個來談條件,他在這方麵用足了心思,手上商路完全可以左右控製,北鎮撫司不可能買得到,連黑市都沒有!
葉白沒再說話,三皇子有眼睛會看,已然走到麵前的人,他信與不信,都已經是事實。
三皇子不但看到了,還看的更多,仇疑青所向披靡,他派過去阻截的黑衣人根本擋不住他,他騎的那匹黑馬也是,跑得飛快,眼看就要追上來了!
不行,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卸馬,棄車!”
三皇子果斷下令,拉起葉白汀,推開車門,轉移到提前準備好的馬上——
二人共乘一騎。
他勒著葉白汀頸項,牙齒磨得咯咯響:“到底怎麼回事,仇疑青什麼時候恢複的,怎麼恢複的,從哪裡找來的藥材,為什麼彆處有我竟然不知道!”
葉白汀脖子發緊,呼吸有些困難:“總有地方有的……三皇子……再想想?”
總有地方有……總有地方有……
是啊,他的手裡不就有!
三皇子突然想到一個方向,臉色煞白。
“還要多謝三皇子信心不足,刻意為自己提前準備了這張底牌,不然我們想尋到,還真得花更多工夫……”葉白汀的聲音在此刻,仿佛像個魔鬼。
“你們搶了我的東西!”
三皇子咬牙切齒的同時,發現前方有一隊人馬過來,不是仇疑青的錦衣衛,也不是他的黑衣人,而是另一種奇奇怪怪裝扮的人。
相同顏色的棗紅馬,大小高度身形幾乎完全一致,看起來沒那麼神駿,速度也不見多快,可步伐相當一致,從容大方,似閒庭信步,馬背上的人們也是,個子不高,體型不壯,相貌看起來不怎麼起眼,是那種平常大街上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扔到人群裡撈都撈不出來,可現下仔細看,就會發現,這些人身上,包括馬,都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像是堅定,像是團隊,像是耐力……
三皇子為了大計,了解過很多東西,這種特質的隊伍,他在書上,在彆人嘴裡都聽說過,這是馬幫!
再一看,也彆好像了,石州大剌剌出現,就在這馬幫在最前麵!
看到他,石州還笑出一口白牙,伸高手衝他揮了揮,熱情的打招呼——
“喲,三皇子,又見麵啦!”
“他背叛我!”三皇子神情陰沉,“他把我的藥換了!他怎麼敢!”
因為對方過於激動的情緒變化,手臂力道鬆懈,葉白汀終於能順暢呼吸:“恭喜你,終於發現了。”
“不可能……”
三皇子仍然不願意相信:“石州已經被吸納進我的隊伍,跟我有了極深的合作關係,簽了契,定了約,還參加了我的秘密集會——但凡參加過這個集會的人,都會沉溺於此,迷戀我為他們搭建的平台,再也離不開,會一直聽我的話,為我做事!”
“對你的集會感興趣,並為你控製的人,本身就是意誌不堅定,找不到自我方向的人。”
葉白汀一邊說著話,一邊艱難的在馬上控製自身平衡,他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慶幸學過騎馬,慶幸那些不怎麼豐富的騎術是仇疑青親自教的,還不隻一次被仇疑青抱在身前適應,熟練的掌握了技巧,不至於這個時候被顛下去。
“我姐夫石州……自小在馬背上長大,幼時隨父輩出走西域諸國,少年時開始擴大父輩留下的版圖,曾和西域諸國,南疆,包括北地瓦剌都有交手,打過的架何止千百場,什麼樣的局沒見過,什麼樣的場麵沒看過,什麼樣的心思沒鬥過,你這點東西在他眼裡,上不得台麵,根本排不上前列,還想影響他?”
三皇子當然知道石州是個什麼人,他起了籠絡的心思後,就叫下麵詳查了這個人,這人有何經曆,是何脾性,有什麼能耐,他一清二楚,可他自信,沒有人能夠抵住內心最深處的野望,石州好財,弱點便也是財,他給的機會石州根本拒絕不了,還有上次夜裡花船上的策劃……
石州連老婆孩子都沒顧上管,一頭紮在他讓出的商道生意上,從頭到尾就沒出來!每回底下集會時間,石州也很積極,甚至第一個到場,怎麼可能不受控製,他就是這樣的人啊!
葉白汀似猜到了三皇子在想什麼,立刻給他解了惑:“想看熱鬨啊,我姐夫這個人,雖年紀不小,還是有顆愛熱鬨的少年心。”
狗咬狗的熱鬨,還能打聽收集八卦,多合適的場子,為什麼不去,又怎麼可能不敢?
“狗東西,放開我弟弟!”
三皇子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石州已經快馬襲來,他的武器是一對馬刀,不知如何鍛造,手柄的位置連著一個類似鐵環的圓扣,比手腕還粗,方便拿握,還不怕被打飛,他雙腿夾著馬腹,腰身挺得筆直,兩把刀在手上甩得眼花繚亂,連光影軌跡都捕捉不住,一旦挨近,你都分不清他削去的是你的頭發,還是腦袋!
一前一後,石州和仇疑青成夾擊之勢,很快就會越過黑衣人,到三皇子麵前。
“老三哪——你乖乖的,放開我弟弟,你的隆豐商行我不碰,否則——它可不是你的東西了!”
老三?誰給石州的膽子這麼教他!
“你、閉、嘴!”
三皇子氣的手都抖了,隆豐商行是他的錢袋子,是他維持所有一切的根本,如果這塊基石毀了,那所有搭建在上麵的一切都將成為泡影,石州竟然敢……他竟然敢!
原來從始至終,石州就不是他的人,也沒想進入他的隊伍,所有一切都是演的,都是假的,是仇疑青安排的!
一般人產生這種劇烈情緒變化,很容易出現失誤,比如注意力被帶偏,比如挾持著的人被搶走,但三皇子不是一般人,人性底色裡寫著瘋勁——
“行啊,你們有膽子這麼搞我,那就一起死!我活不了,誰都彆想活!”
他勒住葉白汀的手反而更用力,手裡匕首泛著寒光。
石州到底更緊張葉白汀的安全,撈過來時的動作沒那麼果斷,撈空了。
“哈哈哈哈——”
三皇子和他擦身而過,笑聲那張揚放肆:“折了我一條胳膊又怎樣,我還有彆的路!有本事就追上來,看看今日是你死,還是我亡!”
他一邊說話,一邊拍了拍葉白汀的臉,眼神陰鷙:“你才真是要乖一點,馬車上,我可以任你耍點心眼,現在麼,刀兵不長眼,小心不要被自己玩死哦。”
葉白汀沒說話,也說不出來話,頸部被人挾製,本就很不舒服,馬兒這麼快的速度奔跑,風很大,他有些呼吸不過來……
一路穿行街道,去往暗處,三皇子根本不管後麵追來的人,仇疑青,石州,他通通不管,自有他手下的黑衣人幫他阻截斷後,他隻要往前走,你隻會往前走。
慢慢的,四周越來越暗,越來越安靜,隱隱能聽到水聲。
三皇子策馬的動作突然慢了下來,他有些停頓,或者說,遲疑,似乎有些不理解現在的狀況,不確定是不是還要繼續往前。
葉白汀也終於能順暢呼吸:“可是在找你蓄的私兵水軍?”
三皇子攥緊韁繩,明白了什麼:“你們又動了我的人!”
他就說,這裡怎會這麼安靜,他過來的動靜這麼大,這麼急,竟無一人接應!
月光下,葉白汀的眼睛明澈沉靜:“放棄吧,你贏不了的。”
三皇子怎麼可能隨便認輸,陰著眼看葉白汀:“我的兵,你們不是一直都沒有發現?”
“對啊,我們明明找到了你,知道你是誰,你的身份背景,連你二十四年前被扔在行宮外不遠的街上都查到了,”葉白汀微笑,“又怎會找不到你私蓄的兵,暗裡籠絡的水軍?是你在做這件事動靜太小,牽扯進的人太少,還是錦衣衛沒上心,憊懶沒動?”
這種事怎麼可能動靜小,和行商一樣,不管養兵操練,還是籠絡現有的大昭軍方,來往間都必有痕跡,總不會比科舉舞弊,官員買賣案難查,錦衣衛憊懶……以前倒是有可能,換了仇疑青當指揮使後,懶這個字,他們怕都不會寫了!
“你們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