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疑青話中隱意,再明白不過。
葉白汀嘴唇微張:“你那時……就有意觀察我了?”
“起初沒注意,”仇疑青搖頭,“詔獄人犯太多,你那時也不起眼,乖乖的,總是睡在地上,太安靜,是後來我才發現,你的安靜,和彆人都不太一樣。”
葉白汀心說,可不得天天睡著,消逝亡魂找個身體容易麼,哪怕是被動的,融合安定也費工夫,他那時根本就是半昏半死,靈魂出竅的狀態,總以為自己在做夢,並不接受重新活過來的事實,因為重新活過來……也很痛苦。
直到腦子真正清醒過來,意識容不得逃避,他都不確定到底過了多久。
仇疑青:“你那時住在牢房深處,位置不怎麼好,對麵剛好有一個死角陰影,我很多次在那裡暫停歇腳。”
葉白汀震驚:“那你豈不是回回都能看到我?”
看到他臟兮兮,頹廢廢,小死狗一樣的模樣?
他很知道自己當初什麼樣子,衣服太久沒換,都要餿臭了,頭發已經打絡,指甲縫一圈黑,就算沒鏡子不能自查更多,看後來洗澡水也知道了,申薑過來搬時,差點都吐了!
仇疑青拿走他手中酒盞,拇指滑過他唇畔,擦過殘留酒液:“看到了你的細致果斷,玲瓏心思。”
“嗯?”
仇疑青:“我看過詔獄名冊,知道你是誰,你一直不動,我以為是少爺脾氣,嫌棄詔獄吃喝,存了死誌,後來才發現……你隻是挑嘴。”
葉白汀緩緩轉過視線:“挑嘴?”
“你很清楚獄卒什麼時候過來放飯,一日三餐相隔多久,哪天可能因為換班獄卒憊懶,沒有早飯或晚飯,菜單都是什麼……雖變化不大,但你每次選擇吃的,都是相對而言比較新鮮,或清爽的菜品。”
仇疑青看著葉白汀:“身體病弱不適,知道要少動,保存體力,多休息用以恢複,卻仍然不肯吃一口不好吃的飯,算準了扛不住的臨界點,挑勉強能入口的東西……果然還是有少爺脾氣。”
葉白汀:……
其實當時是真的吃不下。人在麵臨死亡的時候,都有求生本能,吃喝什麼的,隻要還能動,很難拒絕,可他當時的情況有些特殊,是意外身亡後,突然進入這個時空的,原本的死亡過程很快,沒什麼痛苦,但原身狀態就很艱難了,他一時很難調整情緒,接受這種艱難,心理上的求生本能還沒有被徹底激發……
他也的確很清楚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沒到徹底失去所有機會前,他會在允許範圍內,給自己一點掙紮的自由。
仇疑青:“你很懂的得怎麼利用獄卒。你隻見過他們幾次,就能隱隱摸到他們的脾性,家庭狀況,或麵臨怎樣的煩惱,你知道什麼時機,可以利用對方開心或不開心的情緒,簡單說兩句話引導,達到你的目的。但你很謹慎,使用的次數不多——你擔心被聰明人察覺,反倒會失去這樣的機會。”
葉白汀點了點頭,這倒是,既然接受了穿越事實,想要活下去,活的好,當然會想辦法給自己創造時機,同時注意不要留下把柄。
仇疑青看他:“去年中秋節,可還記得是怎麼過的?”
去年……
還能怎麼過,不就是在牢裡?
葉白汀搖了搖頭:“那天發生了什麼特殊的事麼?”
仇疑青點了點他的鼻子:“那麼多人犯裡,你是唯一一個準確知道中秋節時間,且利用了的。”
水生潺潺,風月相映,有調皮的魚兒躍出水麵,撲通一聲跳了回去。
葉白汀眨眨眼,還是沒想起來。
“不記得了?”仇疑青說了一個名字,以做提醒,“李、克、正。”
“哦……”
葉白汀這才想起來:“他啊。”
當時他才醒過來沒多久,還沒有被調換牢房,左右鄰居也不是相子安和秦艽,左邊是個平時不怎麼說話,偶爾被刺激到了就會發神經的瘋官,右邊是個想占他便宜,剛進詔獄沒多久,對出去仍然存有幻想,覺得自己很厲害的壯漢。
算起來……李克正才是他來到這裡之後,對付的第一個人,那時還沒有機會套路到申薑,也未認識有趣狡黠的鄰居,全靠他自己。
詔獄深處牢房為了節約燈燭光源,建造布局不太一樣,兩側牆壁夯實的麵積隻有一半,另一半和牢門一樣,是用木柱隔著的,隻要人犯不窩在最裡麵牆邊,往外走一點,是能看得到彼此的,對左右鄰居而言,就算你窩在最裡麵靠著牆,彆人故意扒著連續木柱往裡瞧,還是能看得到你的,視線死角很難拿,不過因為光線陰暗,看不看得清,就不一定了。
這個右邊鄰居李克正,是個犯事的武將,尋常牢房裡最常見的那種惡徒,心術不正,沒讀過幾年書,素質不高,脾氣又大,張嘴就是葷話,什麼東西都能拿來調戲他。
葉白汀本來並沒有多在意這件事,光是苟好自己狀態就足夠費力,哪有時間理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全當對方是蒼蠅嗡嗡了。
再者大家隔著牢房,李克正也就隻敢嘴花花,還能怎樣?這麼吵沒人管,是因為鬨出的動靜不大,他敢拆家引來獄卒,不給他上刑才怪!
可這孫子實在太吵,也是進來的時間短,似有無窮無儘精力,隨時都在輸出,吵得人耳根子疼,葉白汀最初睡睡醒醒,沒工夫理他,等真正醒過來了,最要緊的是對想周圍環境,生存狀況觀察了解更多,李克正的存在就很礙事,若是把彆人注意力都吸引了來,他還怎麼有辦法低調,暗中觀察?
得先解決了這個人。
因了解有限,武力明顯也乾不過,葉白汀選了最快最乾脆的套路,選了虛與委蛇,暗示對方自己性向也為男,有些發展方向不是不可以,但我喜歡安靜的男人……
想到這裡,葉白汀就是一驚,訝異的看著仇疑青:“你是那個時候知道我對男人可能……”
知道性向選擇偏好,喜歡時便也就沒了負擔?
仇疑青搖頭:“我那時並沒有打你的主意。”
葉白汀想想也是,他那時那麼臟,那麼弱,連臉長什麼樣都看不清,是不該打主意。
仇疑青又道:“但確實是那時知道了,你並不排斥此事。”
葉白汀:……
“先前同你說過,”仇疑青拿了短刀過來,給小仵作削水果,“我少時很不聽話,非常難養,和我娘各種對抗,性格反骨叛逆,其中也有一點,是因為這個。”
本來周遭生活環境就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和不甘,意識到自己和彆的男孩子不一樣,這份壓力直接滔天,心中充滿毀滅欲,感覺人生到處都爛透了……
仇疑青話音淡淡:“走過去才發現,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隻是過了這麼多年,從未有遇到過一個人,讓我駐足,讓我心動,有些遺憾罷了。”
葉白汀理解這種感覺,青少年時期三觀體係正在構建,很容易發生動蕩,但——
“你怎麼知道自己不喜歡女人的?”
既然能發現性向不同,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刺激點,還說從未遇到一個人讓他心動,這狗男人是不是在撒謊!有必要麼!他又不是小氣的人!
“小醋精。”
仇疑青切下一小塊水果,塞到葉白汀嘴裡:“是春&宮圖。”
葉白汀:……
“你好像很驚訝?”仇疑青挑眉,“男孩子到了年紀,好奇這些,不是很尋常?”
葉白汀咽下水果,是有一點點沒想到,竟然是這麼接地氣的東西:“你自己看的?皇上同你一起麼?這些圖樣真的……那麼刺激?”
不是他故意質疑,而是對於生活在現代的人來說,各種‘教育片’簡直令人眼花繚亂,什麼樣的都有,古代的這些東西,作為學術資料收集整理時,他也不是沒見過,觀感其實……是差了那麼一點的。
仇疑青:“不是外麵街上那些。”
“哦……”
葉白汀就明白了,仇疑青和宇安帝什麼身份,長公主什麼身份,就算真的能找這些東西看,或者壓箱底的嫁妝裡有,定也不是凡品,宗室裡精致的工筆描畫,能是一般的東西麼,肯定精美啊!
“那箱東西裡混進了一本與眾不同的,皇上很明顯,和普通人一樣,喜歡姑娘,我卻感受到了另一種不同的畫麵衝擊……”
仇疑青話音仍然很淡:“這件事,我沒有同任何人說,對我娘,對皇上,都沒有,是很多年過去,回到京城之後,和皇上促膝長談,才對這段過往完全釋懷。”
“經年過去,我和皇上說是朋友,更像兄弟,他是最了解我的人,當時雖有驚訝,第一句話卻不是‘怎會如此,你怎會是這樣的人’,而是拍了拍我的肩,歎我這些年一定很辛苦。”
“他太知道我的脾性,小時候就很難和人交心,何況成年?我隻會更冷淡,心儀彆人,更是想都彆想,遂知道了你的存在,他比我還上心,比我還著急,生怕你會不要我,我這輩子要孤家寡人了。”
皇上和長公主一樣,家人之間,第一個關心的問題永遠都不是你是不是錯了,讓彆人瞧不起,會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而是你好像又受委屈了,可惜你的這麼多苦,我卻沒法替你,隻希望能有機會扶持你,盼你再得開顏。
葉白汀耳根有些熱,再一次清楚的明白了宇安帝待他的不同,那種跟看金子似的期盼,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嗬護,生怕他被嚇跑的樣子……是為什麼。
這是把他當成了仇疑青的藥。
這輩子唯一一份,丟了就活不了的藥。
看來當年仇疑青的偏執和反骨,給皇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
“咳,咱們剛才說到哪了?”葉白汀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停留,揭開更多往年傷疤,把話題拉回來,有些好奇,“這時候你就喜歡我了?”
“並沒有,隻是因為常在那處陰影落腳小歇,不得不看到你。”
“可我好像從沒看到過你……”
“你若往上,仔細觀察房梁的位置,或會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