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有動靜自內向外傳來。
那是一陣陣有規律,有節奏的聲響,錯落有致,像是鎖鏈齊齊晃動,夾雜著小石塊齊齊撞向牆壁地麵,間或有小鈴鐺跟著跳舞,之後‘錚’的一聲,誰的手拂過古琴,樂聲連綿不絕,似鬆濤掠影,似鷹擊長空,又有小河流水,魚兒暢遊,月色春晚,鴛鴦成雙……
有幾個聲音很熟悉,葉白汀和仇疑青都知道,這是詔獄裡的人,在為他們祝賀。
還以為詔獄人犯們整日清閒,必會趁著這個機會做點事呢,不想他們改了主意,竟然以樂相送,賀曲綿長。
不管迎親隊伍還是圍觀百姓,都下意識靜了聲音,聽著這段樂聲,走過長街。
這是唯有指揮使和小少爺,才能有的排麵。
……
進了王府,一路緩行,便該拜天地了,唱禮官早就準備好,一路眼睛眨都不眨的盯著時間,老管家也是,催著眾人趕緊讓開,最後一次檢查東西備齊了沒有:“快快,將軍要拜天地了!”
“一拜天地——”
“二拜先人——”
“夫妻對拜——”
新人手上被塞進紅綢,進行這一項最為嚴肅莊重的儀式,兩個人都沒害羞,夫妻對拜完,甚至對對方笑了下,心中有種特殊的安定感。
這輩子,好像知道怎樣過了,和眼前的人一起,一步一步往前,等以後老了,頭發白了,牙齒咬不動肉了,也不會害怕。
拜完堂,新人被送入新房,行沃盥禮,同牢禮,喜盆淨手,同食一餐,依次祭黍、祭稷、祭肺,三飯而禮成。
“新人飲合巹酒啦!”
有喜娘手捧托盤,奉酒而來,新人需各自執盞,交杯而飲,自此永結同好,同甘共苦。
“行結發禮啦。”
喜娘手執金剪,分彆自兩位新人頭上剪下一縷發絲,放入繡金錦囊,結發同心,永不分離,方才算禮成。
等所有人離開,房間隻餘二人,仇疑青還是緊緊握著葉白汀的手不放,眼睛也是,一刻不離,就盯著他看。
葉白汀:“接下來得出去敬酒吧?”
“嗯,你不用去。”
仇疑青說完才覺得有點不對,閉了閉眼,正正心神:“你量淺,他們胡鬨,會灌你,我還想好好過個洞房花燭夜……”
葉白汀睨了他一眼。
又不是沒有做過……說的這麼曖昧。
本來他這樣的視線是沒什麼問題的,以往也是這樣子,但今日不同,他今日成親,還被姐姐按著上了淡淡的妝,唇瓣柔潤誘人,眼睛裡也似含著一汪水,看過來頗有風情。
仇疑青有點受不了,粗糙拇指捏著小仵作手指,手背青筋隱隱隆起。
葉白汀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將手收了回來。方才進房間那一路,他都看見了,外麵酒席上擺的酒壇子數量很恐怖,他好像還看到了白龍魚服喬裝打扮進來的宇安帝,稍後是一個怎樣的拚酒場麵,想想都知道……
真的,他還是彆冒頭的好。
想著空腹喝酒不好,他手腕一翻,朝仇疑青掌心塞了顆東西。
仇疑青拿起來,是枚小巧精致,不及半個掌心大的點心:“嗯?”
葉白汀:“你吃。”
墊墊肚子。
仇疑青扔進嘴裡,一邊吃,一邊目不轉睛的看著小仵作:“怕我餓?把我當小孩子哄?嗯?”
葉白汀眼神微斂,很直白:“嗯,想心疼心疼你。”
仇疑青捏著小仵作的手,傾身過去,靠在他肩頭,深深吸了口氣。
見他久久不說話,葉白汀:“怎麼了?”
“彆勾我。”
“嗯?”
“你會受不住。”
葉白汀:……
狗男人在想什麼啊!不就是給了你個東西!你還是快走吧,出去扛酒去!
天知道仇疑青忍了多久,不敢碰小仵作,就是怕一碰起來刹不住,腳走不動,可這一刻,他真有點不行了,捏住小仵作下巴,唇覆上去——
“指揮使呢?指揮使出來喝酒了!”
“今日賀將軍大喜,將軍快出來和兄弟們喝兩杯!”
“給王爺請安了,王爺出來喝酒啊——”
“指揮使你乾什麼呢怎麼不出來為什麼不出聲我知道你在裡麵!”
外麵突然聲音大作,還有人拍門,不用想,肯定有人守在門口,或者貼耳朵偷聽呢。
葉白汀推仇疑青:“彆……你先出去。”
“出去什麼?”仇疑青不但沒退,反而欺的更近,“我明媒正娶的心上人,憑什麼不能親?”
門口聲音不停:“對!憑什麼不能親!”
“指揮使上啊!使勁親!自家媳婦客氣啥!”
“少爺頂住!彆給這個臭流氓臉!今天要是給足了甜頭,後麵會被他欺負死的!”
“都讓開些,讓我瞧一眼!有什麼是給了份子錢的貴賓不能瞧的!”
葉白汀:……
這都是群什麼人!
外麵禮官開始大聲唱禮,是宮中賞賜下來了,好家夥,皇上怕不是搬空了自己的小半私庫,都送到這來了!
熱鬨成這樣,葉白汀真頂不住,不如仇疑青那厚臉皮,他咬了仇疑青一口,讓他退開,耳根都紅了:“你先出去!把客人們招待好,我們再……”
仇疑青眸色很深,非常舍不得走。
葉白汀又道:“我酒量估計真抵不住,你能代表麼?”
仇疑青頭頭滾動:“當然。”
他也知道自己必須要出去一趟,擔心自己走後小仵作無聊,把房間裡準備好的吃食擺出來,給他塞了話本子,才狠狠轉了身:“我去去就來!”
門一開,外麵人如狼似虎,脖子伸的老長,似乎很想看看少爺現在什麼模樣。
“啪”一聲,仇疑青將門關在背後,犀利視線滑過眾人:“不是說喝酒?今日我看誰敢不醉。”
大家先是被唬了一跳,指揮使的酒量有目共睹,在場所有人就沒見他醉過,還有這視線,充滿了殺氣……
不過片刻就回過神來了,今天可不同往日,嚇唬誰呢!新郎官成親喝酒,不是天經地義?彆的時候不大敢不敬,這時候嘛……
“來!今日不醉不歸!”
“新郎官過來受醉!”
“不醉不放回房!”
“你可緊著點哦,少爺還等著你呢!”
仇疑青也豪氣,叫老管家上了大海碗,單手拎著酒壇子,一桌一桌敬酒,一人一人拚,誰說話打趣都能接住了,眼看一壇酒見了底,他臉不紅,氣不喘,跟沒事人似的。
“喲,厲害啊!”
“再來!”
外麵一圈熱鬨,葉白汀沒參與,也想象得到。他不大會喝酒,外麵來的都是熟人,也都不會挑剔他這個,他在房間裡看話本吃零食,樂的自在,不過還是時不時叫來老管家問一聲,看看有沒有誰醉了,叫下人把廂房收拾出來,給人暫時歇息,反□□裡那麼多房間,不怕不夠,醒酒湯也要備足了,還有其它的,諸如炭盆,彆人不小心醉吐後能夠更換的衣服等,也得考慮到了……
倒也不寂寞。
隻是不知何時,覺得茶水有些不夠味,自己給自己換了之前喜娘放在這裡的酒。這是蘇酒酒應下,特彆給他們做的成親酒,味道非同一般。
他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有意識的在控製量,隻允許自己沾幾口,可桌上話本不知仇疑青從哪裡找來的,特彆引人入勝,情節曲折,環環相扣,不知不覺,拿杯子就不由自己了,喝的是酒還是茶,也沒注意。
至於時辰……就更不敏感了。
暮色濃深時,仇疑青回到房間。
他身上有很濃的酒味,眼神卻很清明,並沒有醉,一推門,就看到了燭光之下,托著下巴,翻看話本的小仵作。桌上龍鳳呈祥的紅燭燃了一半,淺淺光暈映在小仵作臉上,小仵作眼角似也染上了緋色,唇色櫻粉柔潤,看起來可口極了……
仇疑青過去就想親一口。
“你回來啦!”
葉白汀卻將自己的酒盞端起來,遞到他唇邊:“你快嘗嘗,這酒是甜的!”
仇疑青當然知道這酒什麼滋味,但是小仵作的眼神……好像有些不對,像蒙了層霧,朦朦朧朧的,呼吸間也有淡香酒氣,這是醉了?
他眉目深邃,就著小仵作的手,飲了一口。
“嗯,甜的。”
“你撒謊,才沒有那麼快,”葉白汀重新拿回酒盞,印在唇邊,速度緩慢的示範了一次,“要像這樣,慢慢的飲,慢慢的品,初時並不甜的,可酒入脾胃,齒頰留香,閉上眼睛感受,就覺得它甜了……很神奇對不對?明明它是酒,又沒有添桂花,為什麼是甜的?”
仇疑青這次不用忍,將小仵作撈進懷裡:“因為你很甜。”
對方氣息裡融著酒香,像陳釀佳釀,呼吸都醉人,葉白汀晃了晃頭,手抵住他胸膛:“我有點暈,你離我遠一點。”
“暈暈的,不是很舒服?”仇疑青欺近,“我可以讓你感受更多。”
“是嗎?”
“是。”
這個時間,沒什麼好忍的了,仇疑青按住小仵作,緩緩湊近……
“嘶……”被咬了。
“哈哈哈——指揮使被少爺收拾了!”
“萬萬沒想到,指揮使是耐不住疼哼叫的那個!”
“少爺厲害啊!”
“噓——都小聲點,彆被指揮使聽到了!找這麼個地方藏容易麼!那邊那個,不許戳窗戶紙!能聽點動靜就不錯了,指揮使就算醉了也能收拾你們!”
仇疑青臉黑了。
葉白汀腦子反應有點慢,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以為自己犯錯惹了他,趕緊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唔不係故意……”
“沒事,寶貝永遠不會錯……等我一下。”
仇疑青揉了下小仵作的頭,轉身出了房間。
葉白汀就聽到外麵乒乒乓乓一陣響動,還有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像是小狗壓著喉嚨低哼,又像是想要慘叫的人被人捂了嘴,隻能哼哼。
仇疑青將門口,窗邊,房頂,屋簷下的人全部清理了,扔到院子外,撣了撣袖子上的灰。
這些人要麼扶著腰坐起來,要麼哼哼唧唧的在地上躺平,非常不服氣,話裡滿是理直氣壯:“我們隨了份子錢的,可以看!”
“一輩子就這一回機會,憑什麼打人!”
“我就不起來,指揮使再打,我就同少爺告狀!”
真是出息了,一個個膽子這麼肥。
仇疑青犀利視線環視:“今日我大喜,不同你們計較,我數三聲,全都自己爬起來,給我滾出去,否則明日軍法處置!”
起初還沒什麼聲音,底下仍然躺平一片。
仇疑青開始倒數:“三,二,一——”
底下人一個個躥起來,你拉我,我拽你,互相飛著眼色跑了,這下倒不癱了,也不腿腳不好了,溜的比兔子還快。
反正今天也夠本了……換做平日,誰敢這麼放肆?偷看兩眼就得了,還真想看人家洞房?他們才不會那麼沒素質!
四外再次安靜,葉白汀看到仇疑青重新回到房間,還挺高興,搖搖晃晃的過來迎,鞋子都穿反了。
仇疑青擔心他絆倒,趕緊接住:“小心。”
“放肆!”葉白汀皺著眉,拍開了他的手。
仇疑青:……
行,還記得自己先站穩了,再說話。
小仵作量淺,平時自己也知道,一般不會多沾酒,今日大概是高興,也放鬆,他醉了有個小毛病,有點凶,不讓人碰,時常挑剔彆人禮數,總覺得彆人放肆,時而認人,時而不認人——
聲音還挺大。
雖然外麵的人都被解決了,可萬一聽到了好奇,再被招回來……
仇疑青捂住葉白汀的嘴:“噓——小聲些。”
“放唔——”
葉白汀不爽快,又咬了仇疑青的手,眼神滿是提防,不給靠近,不給碰,也不給抱。
仇疑青:……
今天可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不親密是不可能的,他等了那麼久,盼了那麼久,好不容易到今日,怎麼受得了對方的拒絕?小仵作不配合……隻能想辦法誘他配合了。
不愧是指揮使,身經百煉,戰局布得,謀局起得,有心眼的很,不出片刻,仇疑青就有了主意。
轉身往房間裡走時,他悄悄扯了扯自己衣襟,領口歪了。歪的還很有特點,不是細微的,讓人察覺不到的那種,不是扯的特彆開,讓人以為他想要脫衣服的那種,而是微妙的剛剛好,讓你感覺是不小心,忍不住想給他正一正的那種。
而且領口開了,多多少少會露出一些皮膚,仇疑青膚色不算白,卻因常年練武,薄薄皮膚下的肌肉力量感很足,讓人很想摸一摸碰一碰,是怎樣的手感呢?
仇疑青就看到,小仵作盯著他,眼神有些直。
葉白汀伸手指了指,提醒:“你衣服歪了。”
仇疑青嗓音微低:“你想幫我正正麼?”
“好啊。”
葉白汀全然忘了‘君子交往要守禮數’的規矩,過來幫他正衣襟。
仇疑青看著小仵作微垂的眉眼,眸色漸暗,聲音都跟著有些啞:“可是我現在有點熱,怎麼辦呢?”
葉白汀一怔:“熱?”
仇疑青低頭看著他的腳:“你不覺得,屋裡地龍燒的有些太暖和?”
葉白汀也看了看自己的腳丫子,鞋是好好穿著的,襪子不知道脫哪裡去了,好像是有點熱……
“哦——”他恍然大悟,“原來你想讓我幫你脫衣服啊,那你早說麼。”
正衣襟的動作變成了解袢扣。
仇疑青卻並不怎麼配合,沒讓小仵作瞧出來,隻是身子繃緊,稍稍在合適的時機微斜兩分,衣服就並不容易脫下來。
葉白汀隻能加大力氣,費勁的很,隻脫一件外裳,就氣息急促,臉都繃紅了。
這個時候,仇疑青就很體貼了,大手輕輕碰了碰小仵作額角:“你熱不熱?”
葉白汀眼睛慢慢移上來:“熱?”
仇疑青將手指放在他麵前,指腹有從他額上沾的,微微的濕意:“看,你出汗了。”
葉白汀皺眉:“我好像也該脫衣服。”
“嗯。”
“可是我有點累。”
“沒關係,我幫你。”
“好,”葉白汀鄭重其事道謝,“有勞你。”
仇疑青唇角微勾:“我的榮幸。”
衣服一件件落地,紅色喜服衣角相疊,新人發絲交纏,紅帳輕掩,伴紅燭耀明……
窗外新雪無聲,簌簌染了梅色,風拂梅枝輕搖,有花苞盛放,灼灼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