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中
牆角的金爐裡點著一根鬆柏枝, 淡雅的清香縈繞在室內,帶來一陣清凜祥和之感。
正對著殿門的禦案上已經擺放上了除夕獨有的吉祥盤和消夜果盒。
今年禦茶房的人顯然用了不少心, 竟然以五十二樣糖果、五十二種蜜餞,擺出了二十六個不同造型的花草和鳥獸圖案,呈放在精美的、鑲嵌著珍珠和寶石的方形漆製盒內,彆提多賞心悅目。
可惜趙焱卻瞧都沒瞧,徑直穿過大殿去了後麵的內室。
宮女上前準備幫他寬衣,卻被他一把拂開。
“下去。”
宮女一時怔在原地,德佑小跑著趕過來, 手在身側輕輕擺了擺,立馬就有兩個小太監快步走近, 一人壓著宮女, 一人擋在兩人身前,彎腰躬身、倒退著往外走。
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
餘下侍候的宮人見狀,連忙跟上, 不過須臾, 室內便退了個乾淨, 隻剩下趙焱和德佑主仆。
“德佑。”
“奴才在。”
“朕的玉佩之類的物品都收在哪?”
“……皇上的衣服、用品都存放在四執庫。”德佑忍不住偷偷瞄了眼他的右手。
“四執庫?去找……”趙焱抬手, 話到嘴邊忽然又頓住了,猶豫半息,突地一甩袖重新朝外。
“算了, 還是朕自己去吧。”
啊?
饒是德佑再處變不驚, 這會也不禁目瞪口呆,好半晌反應不過來。
什麼玉佩這麼特殊, 竟然讓皇上想要親自去往四執庫尋找?
“德佑。”
趙焱不悅的聲音遠遠傳來,德佑頓時一個激靈,忙不迭追上去。
四執庫位於皇宮東六宮和玄穹寶殿之後的東五所內。
占地不過兩排小房子, 卻包括了專為皇室中人繪畫的如意館、管理藥材的壽藥房、負責宮內事務及禮節和皇帝房事的敬事房、專門存放收藏古董的古董房,以及保管皇帝各類服飾、用具的四執庫這五個部門。
這裡不要說是貴人,就連小妃子們身邊的大丫鬟和嬤嬤都很少有來的,可想而知,禦駕的到來會引起怎樣的轟動。
“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
幾乎五所的人都跑了出來,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這是出了什麼大事,讓皇上大過年的跑到這邊來?
是龍袍出了紕漏?不該啊,這可是要掉腦袋的,誰敢不儘心?
那是敬事房哪裡沒安排好?
一時間所有人都偷偷瞥向敬事房總管太監孫全,其中不乏幸災樂禍的。
敬事房可是個肥差,後宮娘娘們除了皇後,有一個算一個,誰沒打點過?
就連往日最受寵的麗妃都不例外,甚至給孫全那老鱉孫給的最多。
雖說召見哪個嬪妃看得是皇上的意思,但是綠頭牌的擺放同樣是門學問。
放在哪,能讓皇上一眼瞧見,增加中選的機率,放在哪會是視覺死角,很可能被皇上忽視掉,這些沒人比孫全更了解了。
往日他就曾因為這些小門道幫了麗妃不少,麗妃自然越發看中他,兩人相輔相成,算得上一根繩上的螞蚱。
如今麗妃剛被皇上下旨撤掉綠頭牌,眼見著有失寵的跡象,皇上緊跟著又親自來了東五所,任誰都會下意識覺得是孫全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孫全也這麼以為。
他的額頭已經被汗打濕,跪在地上搖搖欲墜,麵色蒼白如紙,就怕皇上一開口就是將他打入慎刑司。
然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皇上並沒有找孫全,而是……
“四執庫管事何在?”趙焱掃視眾人。
現場靜默兩秒,而後一個矮胖太監從人群中膝行而出。
“奴才王成叩見皇上。”
“朕有枚玉佩,乃王府舊物,與這枚模樣肖似。”趙焱將右掌攤開,示意他看清楚。
“你可有印象?”
王成細細打量,肯定的點頭,“有。”
“找來。”趙焱合上掌,淡聲吩咐:“速度快些。”
“是。”王成快速起身,領著人去庫房搜尋,轉身的一瞬間差點都要哭出來。
找玉佩就找玉佩,值得這般大的陣仗嗎?嚇得他都以為皇上找的是他的人頭。
四執庫的人走了,留下其他四所的人依舊噤若寒蟬,皇上沒叫起,他們就得一直這麼跪著。
“起吧。”趙焱似乎聽見了他們的心聲,終於大發慈悲,結束了這場無形的心理壓力。
“謝皇上。”眾人起身,恭立在一邊。
孫全抹了把頭上的汗,剛想鬆口氣,忽聽趙焱又開了口,這次果真叫了他的名。
“孫全。”
“奴……奴才在……”孫全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之大,讓德佑都忍不住齜牙。
好小子,這一跪可真紮實。
趙焱似乎也沒想到他會突然這般,頓了頓才似笑非笑的問道:
“你好像很心虛?”
“沒……沒……”孫全語無倫次。
以他能做到敬事房總管的能力,本不該這麼“脆弱”,但麗妃的忽然倒台還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還沒想好怎麼與麗妃割裂,將自己摘出來,再尋求下一個主子,皇上又毫無征兆的來了東五所。
一連串的變故終是讓他亂了分寸。
可是他終歸在宮廷摸爬滾打多年,很快便收起緊張,儘量讓自己瞧著與往常無二。
“奴才失禮,望皇上恕罪。”
趙焱扯了扯唇角,上下掃視他,卻半晌沒有說話,仿佛故意逗他玩兒一般。
靜謐的氣氛漸漸染上了幾分詭異,冬日裡的夜晚寒風襲襲,吹得人心頭發涼。
孫全的心一點點沉下去,腦海中不停的回蕩著兩個字——
完了。
果然,下一秒尊貴的帝王再次說話了,可是那話卻讓孫全瞬間眼前一黑。
“朕瞧著你往日與麗妃處得不錯,從今個起,你就去她宮裡當差吧。”
趙焱語氣隨意,聲音不高不低,好似臨時起的主意。
然而話裡的深意、還有唇角隱約的冰冷,還是讓眾人明白了,皇上看似對下麵的事一無所知,其實心裡跟明鏡似的,隻不過懶得為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多費心神罷了。
可他一旦動了念頭,那就是摧枯拉朽,誓要將一切都連根拔起。
比如麗妃和孫全,比如曾簇擁在他們身邊的其他人。
一時間,眾人越發誠惶誠恐,好些年紀小的太監雙腿都開始發顫,唯恐下一個遭到清算的人就是他。
德佑將頭壓得更低,心裡也不由的打起鼓。
他的那些小心思,皇上是不是同樣看在眼裡,卻沒戳破?
但是現在不戳破,不代表他對他有縱容,隻是他還沒有觸及到帝王的底線罷了。
一旦觸及……
德佑為自己捏了把汗,還好還好,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麼,隻不過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況且那些話都是實情,他並未對皇上撒謊或瞞報。
僥幸、僥幸啊!
“皇上,找到了、找到了!”王成興奮的衝出來,對場內靜默的氣氛毫無所覺。
“您看看,是不是這一枚?”他高舉雙手,跪到帝王身前。
趙焱垂眸望去,隻見他的掌心托著一枚成色極佳的玉佩,水潤通透、瑩白細膩,一瞧便知玉質非凡。
還有那繁複的雕工、栩栩如生的紋路,宮裡的主子基本都能看出這是出自宮中造辦處的手藝。
當年仁宗皇後接連得子,仁宗大喜,在小兒出生後,命令造辦處精心雕刻了兩枚玉佩送給兩個兒子,哥哥那枚背後刻了平,弟弟那枚背後刻了安。
後來帝後不知何故漸漸離心,皇後有感帝王薄情,再次命人將兩枚玉佩各拆成兩份,變成同心佩。
同心佩帶連環玉,兩個連環一個心,象征著永結同心。
並且交代兒子,若是以後遇到心儀之人,可將小的那枚送與她,送出即代表著承諾,當永不變心,否則必遭報應。
趙焱慢慢伸出左手,拿起那枚玉佩。
仁宗皇後便是他的祖母,先帝和他爹的母親。
不知是不是當初祖母說得太過狠厲,以至於他爹沒敢把玉佩給出去,反而直接傳給了他。
而他……
他攤開另一隻手,緩緩將兩枚玉佩按在一起。
嚴絲合縫。
手腕翻轉,背麵赫然是一個完整的“安”。
趙焱神色莫名,當年少男少女情竇初開,酒醉微熏之際,一時衝動做下了荒唐事,事後他也覺得孟浪,為了讓她安心,遂將這枚玉佩送予了她。
等她離京,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見,誰知居然又再次回到了他手中。
該說造化弄人,還是該感歎一句“物是人非”?
“皇上?”德佑苦著臉,小聲提醒:“時辰不早了,您看是不是該啟程去保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