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我先去讓人上茶。”曲錦萱麵色躁紅,幾乎是落荒而逃。
待喘勻了氣,薑洵才慢吞吞穿上衣物,去了廳中會客。
尹泓通見了他,便關切道:“適才聽尊夫人說,薑大人不小心扯動了傷口,應無大礙罷?”
薑洵往主座去,略瞥了戚蒙昭一眼,便見戚蒙昭一臉的若有所失。他眼眸微眯,麵色不由更淡了幾分。
坐下後,薑洵口吻隨意地答道:“無礙,不過是嬉鬨過頭,被內子碰著患處罷了。”
嬉鬨過頭……
猛不丁聽到點閨房之私,尹泓通不由虛咳了兩聲,用以掩飾自己的尷尬。他強顏笑道:“我二人此番來,是關於築堤之事,想向薑大人討些主意……”
“戚大人何時返京?”薑洵突然打斷,沒頭沒腦來了這麼一句問。
尹泓通又咳了起來。
這回,是真真被嗆到了。
先時,戚蒙昭也是愕然不已,可在觸到薑洵透著寒厲之色的視線後,他卻心虛地避開了。
眼神躲閃,而非感到堂皇。
更是佐證了薑洵的猜想。
薑洵的麵色倏然冷了下來,廳中氣壓驟低,空氣像凝凍住了似的。
尹泓通足灌了半盞茶,才壓下心間詫異:“對不住,是下官失態了。”他一麵硬著頭皮打圓場,一麵將話題扯回正事:“小戚大人對於修築堤岸之事,有些新見解,想與薑大人商討商討。”
薑洵仍是看著戚蒙昭:“戚大人莫怪,本官隻是突然想到,似乎戚老天官壽辰將至,你又是他獨孫,怕在這寧源耽擱久了,趕不上向他老人家賀壽,便多嘴問了一句。”
雖是在笑,可眸子黑寂,眼中沒有溫度。那冷颼颼的目光,直讓戚蒙昭脖領子一僵。他如何還聽不出這話中,暗含警告。
戚蒙昭心間發悸,他的手指扣了下座椅扶手,乾巴巴地回了聲:“薑大人有心了,還記得家祖的壽誕。”
薑洵笑了笑:“老天官每年壽誕,都會給薑某人發邀帖。本官來這寧源前,還曾與老天官見過一麵,老天官亦麵提過,希望薑某人能在他老人家壽辰之前趕回京,飲上他老人家兩杯壽酒,與他同酌一番。”
戚蒙昭指間微收。
豈止是給他發邀帖,那邀帖,還是祖父親手寫的,足以見得,對這人有多重視了。
而每年壽辰,祖父都會引頸而盼,等他不到,又會長籲短歎,籲的是什麼、歎的又是什麼,戚家人皆是心知肚明。
想到主座這人的身份,再想到這幾日縈繞在自己心間那抹倩影,戚蒙昭的喉間躥上一口酸澀。
是他自己被那驚鴻一瞥迷了心、亂了意,本就不該的。
收斂好心思,戚蒙昭挺直腰背,談起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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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一通不輕不重的威攝後,正事談完,戚蒙昭離開薑洵住處,再遇曲錦萱時,壓根不敢看她,垂著頭行過禮便走了。
曲錦萱自然什麼都不知,她端著熬好的藥進去,伺候著薑洵吃完藥了,薑洵問她:“可想出去逛逛?”
曲錦萱疊著巾帕的手頓了頓,又搖了搖頭:“夫君傷還未好,不便走動。”
“不是說閨中極少出外逛集?”薑洵說著話,已然起了身:“我沒你想得那樣弱,你準備一下,未時正便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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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曲錦萱便跟著薑洵,到了寧源城內的一條市集之上。
離上一回的潰堤,已過去將近一個月,像先前那樣遍地傷心慘目的情形沒有了,寧源城各街巷市,已逐漸恢複往日繁盛。
薑洵帶著曲錦萱,直奔一間極大的成衣鋪子裡頭。
入內,薑洵臉上神色不大自然:“自己去挑罷,我在這處等你。”
他們待的,是間單獨的雅間,有不少與薑洵一樣,陪著妻子來挑選衣物的男子,若是有頭有臉的、或是兜裡有錢的富商,大多會使些銀子,要上個雅間,一邊等著妻子選衣,一邊慢慢品茶。
因為是成衣鋪,那雅間內還隔出了更衣室。有些豁得開的,或是想讓夫婿幫著挑選的婦人,會直接在裡間脫換了,試給夫婿看,若夫婿是個有耐心的,自然,也是一種情趣。
知道薑洵是要給自己置辦衣裳,曲錦萱眼裡是掩飾不住的歡悅,她彎了彎眸,壯著膽子抱了抱他的腰:“謝謝夫君。”
薑洵很有些彆扭,他以手揖拳,抵在唇邊咳了聲,佯作不耐:“快著些,還有地方要去。”
曲錦萱本也不是個磨蹭的,聽他催促,更是加快了速度,隨意選了一套便要走。
薑洵看了看那試衣間,幾番欲言又止,還是沉吟著問了:“你……不試上一試?”
曲錦萱眨了眨眼:“夫君要看麼?”
似是讀懂了他的心思,曲錦萱立時抱著那幾套衣裳,帶著桑晴去了試衣間。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布簾被掀開。
曲錦萱出了試衣間,停在離薑洵幾步開外,臉色羞澀不已:“夫君,好看嗎?”
起碼有兩息,薑洵的呼吸是停滯了的。
豈止好看。
簡直是美到令人心顫。
水色的訶子裙,腰封處墜著一圈琳琅珠飾,妃色大袖衫垂順輕盈,將她窈窕的身姿展露得恰到好處。一匹青蓮色的披帛挽在臂間,柔美又飄逸,配上那幅招人的長相,實在是讓人心神都為之一蕩。
於她走動間,那裙角漾開,配著那幅如畫的眉目、弱骨纖形的身姿,足可媲美戲文中吟風飲露的仙子。
直將人想將她藏在府邸、扣在身邊,不予他人看去半分。
薑洵心間漾開一圈圈的漣漪,可大抵是習慣使然,他那句好看到了嘴邊,卻出口成了‘尚可’兩個字。
所幸曲錦萱對這般評價也滿足得很,且,他雖嘴上苛刻,但那眼中的實實在在的驚豔,卻沒能藏住。
曲錦萱衝薑洵露齒一笑,向他征求著意見:“那我便不換了,就穿著這身回府可好?”
薑洵下頜當即繃了起來:“不可,還是換回你原來那身。”意識到自己這話過於生硬,他還特意解釋了一句:“原來那身更順眼些,且論舒適,總是新不如舊的。”
多數時候,曲錦萱在他跟前都是聽話的。是以,他讓換舊裳,她便乖乖換了。
許是曲錦萱方才著實奪目,又許是一路上偷摸瞄她的目光過多,使薑洵心間不悅,出那成衣鋪子時,他終是放下架子,學著彆的郎君那樣,伸手護著她的腰,宣示主權。
察覺到身側人的的動作,曲錦萱心間沁滿了甜意,也悄悄偎近了些。
夫婦二人一個豐神如玉,一個雪膚花貌,瞧著,實在是一對養眼的壁人。
除了成衣鋪子,曲錦萱還被帶著去了首飾行,薑洵給她選了一套最貴的頭麵,卻不讓她試。付過銀款,又帶著她趕場子似的,往對街一家胭脂鋪子去。
雖說胭脂水粉曲錦萱自己也會做,但她不忍、也不敢拂薑洵的意。
到了胭脂鋪後,薑洵讓曲錦萱挑,曲錦萱便認真選了起來。
夫婦二人皆是皮相出眾的,見了的男男女女皆是心生豔羨,莫說在同一間店,就是在一條街道見了,也很難不瞟上他們兩眼。
那胭脂鋪子人還不少,薑洵正靜靜看著曲錦萱在認真挑選時,耳邊忽聞得一聲驚喜的喚:“薑大人?”
應聲望去,可巧,正是那日被選作祭口的女子,與之同行的,還有名模樣周正的青年。
那女子見了薑洵,拉著那青年便奔了上前,激動得語無倫次:“薑大人痊愈了?太好了!民女一直擔心薑大人的傷勢,就怕您出些什麼事,幸好幸好,薑大人無礙……”
那青年也連忙抱拳:“草民替內子謝過大人救命之恩。”
那女子紅著臉介紹道:“這是民女夫婿,民女……改嫁了。”
薑洵眉目微動,略略打量了那女子一眼,見她穿著提花緞麵的衣裳,頭戴一對纏絲點翠金鈿,身上那股怯懦勁也淡了些,顯然再嫁後,過得比之前要好上許多。
這邊的動靜引起了整個鋪子的關注,曲錦萱自然也注意到了。
她回了薑洵身邊,好奇地問道:“夫君,這位是?”
那女子見了曲錦萱,又聽得她這聲喚,當即睜大了眼:“這位便是薑夫人麼?”
薑洵頷首:“正是內子。”
女子瞬間驚得嘴都有些合不攏了,她打著磕巴:“薑夫人生得跟、跟天仙似的,這、這要不是在您身邊,民女還以為是天宮的嫦娥仙子呢。”
有意無意地,薑洵留意了下曲錦萱。本以為她會怯生生不知如何應對,可她表現出來的待人接物,卻著實讓他有了幾分訝異。
先是溫聲謝了那女子的誇讚,又極有耐心地,聽著那女子顛三倒四地,將那日在莒河旁的事過說了一遍。
她臉上的笑容一直是得體的、姿態也是舒展的,且語氣綿婉、有禮有節,話語間極有分寸。
是個不端架子、平易近人的官夫人形象。
薑洵移開眼,再看了看眼前那對夫婦。
那民婦再嫁,且嫁了個年歲相當的。
仔細想想,他和她,也是差了好幾歲的……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薑洵心神一凜。
差幾歲而已,這民婦與她那前夫差的,可有一輪多,與他們搭得上什麼邊?
……
這會兒,因著那女子口述的事跡,夫婦二人更是引得眾人側目,在得知薑洵救了一眾村民,又懲治了惡巫與貪官時,不知是誰帶頭喝了聲好,本就越擁越多的圍觀人眾,竟齊齊鼓掌叫起好來,交口稱讚一波又一波地,襲向薑洵與曲錦萱。
正是熱鬨間,一個乾瘦的、半佝僂著腰的老人走近二人。
他激動得眼裡放光,臉上帶笑:“小老兒頭昏眼花,方才一時沒認出薑大人來。那日要不是薑大人啊,小老兒一家子,恐怕都要被那洪水給裹走了。還有那攤位、這賺錢的家夥什啊,全靠那筆賑銀,我們才有了本錢來行這糊口的生計。”
說完這話,老人家又將手裡捧著的油紙包顫巍巍地遞了過去:“小老兒沒有旁的技藝,就會烙兩張餅子,這裡頭是剛出爐的,新鮮熱乎著,送給薑大人與薑夫人,還望您二位莫要嫌棄。要是吃著還喜歡,明兒個開始,小老兒日日給您二位送。”
曲錦萱上前一步,親自接過了。她柔聲道:“謝老伯好意,這餅子聞著噴香、饞人得緊,我方才聞著味兒,本就想差人去買的,可巧您給送來了,那我們便收下了。”
說著,曲錦萱自桑晴手中接過銀兩,也笑著遞了過去:“但這銀錢,您也得收下才是。治洪患、救百姓,本就是夫君的職責,謝字我們當不起。且您可彆瞧夫君現下不出聲,若是我當真白拿了老伯這個餅,晚些回了住處,夫君可是不會給我好臉的。”
見曲錦萱笑意盈盈的,那位老人,險些被那笑給晃花了眼。
他聽著曲錦萱的話,又去看了看薑洵,生怕這冷麵大官當真回了家中,又訓斥這位仙女兒似的官夫人。於是,在心裡掂了幾掂後,還是接過了曲錦萱給的錢兩,又認真找了零給她。
末了,老人家真心誠意地誇讚道:“小老兒活了這麼些年,還是頭回見薑大人與薑夫人這樣般配的,真真是天設地造的一對兒。小老兒祝二位兒孫滿堂,百年好合。”
有人帶頭,自然就有人跟隨,是以,直到被祝福聲擁上了馬車,曲錦萱眼中蘊著的歡喜都一直在。
她太過歡喜,難喜到脈搏都是亢急的。可馬車開動後,她捧著那袋油餅,正想問薑洵要不要嘗一口時,正好與他的眼神相觸。
是她看不懂的複雜。
但她幾乎可以肯定,他的眼中,沒有與她同樣的歡喜。
曲錦萱的笑意漸漸萎在唇邊,她心中迷惘不安:“夫君……是我方才,有哪裡做得不對麼?”
見她惶然、見她目色發了黯,薑洵心口絞痛了下。他緩著語氣答道:“你做得很好。”
且是超乎他意料的好。
曲錦萱並不多信,她鼻子一堵,眼裡升起霧氣來,卻還是強打起精神,捧著油紙袋衝他笑了笑:“夫君要嘗一口麼?”
“油漬漬的……你少吃一些。”薑洵拒絕了,聽出她的鼻音,他又加了聲叮嚀。
顯然這樣並沒有用,人的情緒從高位被拉下時,那心間發著的堵,似乎也蔓延到了胃裡。
曲錦萱木木地收回油紙袋,手探入袋中,撕了一小塊油餅便往嘴裡塞。
油餅才入了嘴,曲錦萱便感到胃裡有一股酸液急遽地往上湧。
她俯下身,單手撐住小幾,乾嘔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