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粒粉末都化成一個黑翅的蝴蝶,這些幽靈般的活物棲滿了他的視網膜,它們翅膀的邊緣折射出七色的虹彩,三原色聚攏,旋轉,交疊。彩色畫麵在他眼前一片片展開,他想起小時候。
當他手中有三片長方形的鏡子,他會將鏡麵向內拚成一個三棱柱,做成一個萬花筒。他會把萬花筒的一端貼在自己的右眼,然後閉上左眼,這時整個世界都會交錯擴展縱橫成複雜的畫麵撞進他的眼睛裡。
“這裡有好多個你。”他仿佛聽見一道清亮的聲音說出這句話。
他睜開眼睛,方才混亂的眩暈已經沒有了,他像是飄了起來,身體輕盈,卸去一切枷鎖那種輕盈。他打量四周,這裡是是一片草地,兩個人的身影在他眼前出現。
他看見小時候的自己躺在碧綠的草地上,舉著萬花筒看躺在自己身邊那人,邊看,邊笑:“我數一下這裡麵有你的多少隻眼睛,剛剛數到一萬三千九十一了……不對哦,怎麼是單數。”
他旁邊的人道:“數錯了。”
那聲音的質地讓人覺得很舒服,像無人踏足過的深林山穀裡流出的溪水。
而他身下的草地是軟的,長短不一的草葉被日光照得半透明,深碧淺綠過渡交織,偶爾一株雜草紮根其中,頂端開出一朵白色的小花。這個場景安靜清澈得讓人渾身上下都舒展開來,想永遠、永遠留下。
“那算了。”他移了移身體,將萬花筒另一端轉向天空:“我要看天了。”
看向陽光明媚的碧藍天空的那一刻,他反射性地眯了眯眼睛:“……好刺眼。”
——然後他身邊那人會直起身子來,伸手擋住萬花筒的末端:“不許看了。”
他會扔掉萬花筒,和那個人鬨一會兒,然後達成妥協,靠在一起,不再看天空,而是觀看湖水、樹木和建築——其實這是他的想象,因為他直覺事情會這樣發生。而實際上,方才那個場景在短短幾秒的閃現後已經消失遠去了。此時此刻他正在牆壁爬滿綠色藤蔓的那棟老房子裡,濃陰遮住了一部分的太陽,是爬山虎開花的季節。
他在書房裡,他的爺爺帶著一副老花鏡,在看一本大部頭的計算機專著。
他跑過去,手肘搭在他爺爺的膝蓋上,仰頭望。被爺爺和姐姐從小帶大,撒嬌好像成了他最擅長的一門技能。
“爺爺,”他軟聲說,“東忱要去國外了,我們真的不能把東君留下嗎?”
他爺爺摘下老花鏡,看著他,道:“小孩子要跟著自己的親人。”
“但是東忱根本不喜歡他,也不會想要他跟著,”他振振有詞,“但是我喜歡他,我們把他留下來,我們就是他的親人了,不可以嗎?”
他爺爺認真看著他。
爺爺有一雙溫和又淡泊的眼睛,就像那些最睿智的老人一樣,小輩們總是會相信那雙眼睛能看透人世間一些事情。
“你很喜歡他,他也喜歡你嗎?”他爺爺問:“他和他父親的性格很像,是那種非常缺乏感情的人。”
“他也喜歡我的。”林潯反駁:“而且東忱也不是沒有感情的人。”
他小聲嘀咕:“他都喜歡到……把她關起來了。”
他知道東忱隻是在這個世界上隻喜歡他妻子一個人而已。他甚至因此對他的孩子恨之入骨,因為她的妻子的喜歡從有了這個孩子開始就分成了兩份,他再也不能獨占了。他想,東忱那時一定是不想要這個孩子的,但他的妻子和他想法不同。
他爺爺就摸著他的腦袋,慢慢道:“那不是喜歡。”
“是喜歡。”
“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我不管。”林潯撒嬌不成,打算撒潑:“我想要他留下來。”
他爺爺看他的目光並不嚴厲,他說:“那你要負責照顧好他。”
林潯點頭發誓:“我會保護好他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用上“保護”這個詞,他隻是想,以後他永遠不會讓這個人難過。
其實林潯早就知道自己會成功,他知道爺爺也喜歡東君,甚至教他十進製二進製十六進製的遊戲,這是自己才有的待遇。假如一個人喜歡一個孩子,他不會舍得讓東忱那種人帶著他。而東忱不會拒絕,假如他對自己的孩子毫無感情,他也不會留意這個孩子的去向,而假如他還有那麼一點點生理上的父愛,就會知道這孩子跟著彆人遠勝於跟他。爺爺是有名聲在外的老科學家,把孩子交給爺爺,沒有人會不放心。
他幾乎是蹦蹦跳跳離開書房,拉開書房門,想告訴他的朋友這個消息。
他卻看見東君就站在門外。
——而東君的目光越過他,和爺爺直直對視。
那個對視的含義,他那時候沒有懂,以後也沒有懂,要等到十年後,站在爺爺灰色的墓碑前,林汀哭得失去意識,向前倒下,然後被東君扶住的那一刹那,他才會明白。
三個人的患難與共好過姐弟兩個的相依為命,也好過父子二人明明血濃於水卻毫無感情相互折磨,他們生命的前二十年將會一帆風順,因為爺爺已經為他們找到了那個最優解。
但是林汀更多地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她的愛好和這個家裡的所有人都不同。她畫畫,設計,早早遠渡重洋遠走高飛。更多的時候,他和那個人一起麵對這個世界——這個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世界。
在這一刻他忽然又置身於一個大廈的高處,他們爬上了高樓最頂端的天窗。高架橋,人行道,環形路口,從這裡可以俯視整座城市的川流不息和車水馬龍。刺耳的警笛聲從這城市的某個角落響起來,紅藍頂燈閃爍,因為城市的另一個角落發生了一起規模巨大的車禍。
“我的爸爸媽媽去世的時候可能也是這個樣子吧。”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敘述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新聞上說一輛因為司機疲勞駕駛而的失控的卡車把他們的汽車撞下了高架橋。”
短短的停頓後,他又道:“如果有一個能控製所有車輛的自動駕駛係統,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有人從背後把他抱住:“你要做嗎?”
“嗯……”他道:“那試試看?”
城市頂端的風很大,他記得。人的一生中,很多至關重要的決定,其實是在一念轉瞬之間做出,就像某一個夏天,在學校裡穿梭時,一個無人的走廊裡,東君忽然低下頭吻了他。
碎片匆匆流淌,仿佛時光一路向前,下一個停駐的地點是一個房間,窗外是鬱鬱蔥蔥的綠色,窗戶明亮,陽光、天空、白雲和山楂樹的樹影撞進來。
他的音色變了,雖仍有少年人的痕跡,卻也長了幾歲。
“自動駕駛係統的最高權限給我們兩個,我覺得特殊情況總會發生。所以我們要有一個……能夠越過一切限製修改係統設置的權限。但是,這個權限是我們合並持有,還是分彆持有?”
沒等到回答,他自言自語道:“分彆持有吧,萬一哪天我們不在一起或者什麼的。”
聲音和場景遠去,他像一粒熄滅的煙灰,在一個場景和另一個場景間飄蕩。或許人的精神世界裡確實有內在的邏輯,將這些短暫的片段連成一串。
場景再變,科展館的場地內數千座位階梯排列,每一長座椅上都有一個人以及這個人看向場內的眼睛。他在準備室,從這裡可以直接望向舞台的側麵。全場燈光昏暗,唯有那人身邊一片光亮,是科技博覽會特有的那種聚光燈。他看見東君修長優美的剪影,他就靜靜站在那裡,已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們好。”他的聲音裡似乎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我來自銀河。今天,想和你們談一談自動駕駛。”
“首先我想明確它的概念,為此,我們提出了完全自動駕駛係統的三種需求,十類場景信息和五級控製指令。”
聲音愈淡愈遙遠,仿佛是一個閃現,他的注意力回到準備室。
“你看他,沒得感情。”王安全用手肘搗了搗他:“應該讓你去。”
“我講的話也不會有什麼感情吧。”他說。
“那不一樣,你長得比較親和。”王安全嫌棄道:“而咱們東神站在那裡就是個大型製冷劑,讓人敢愛不敢言。”
林潯就笑。
“我去不行呀。”他溫聲道:“他不說。但是我和觀眾互動,他會不高興。”
王安全:“嘖。”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在休息室裡,遠離外麵的熱鬨——他坐在沙發上,東君站在他麵前,他牽著東君的手,抬頭望他,臉上似乎是很戲謔的神情,但林潯看著這一幕,忽然感到一種淡淡的悵惘,他聽見自己說:“好多人在看你。”
這一絲雲煙一樣的悵惘將他從這個場景中拉扯出來,他仿佛隨著一條河順流而下,沿途匆匆一瞥無數各自獨立的場景,每一個場景都像一個獨立的世界,在人的精神世界裡,這些片段用一種玄妙不可捉摸的方式連接。他睜大雙眼,看見銀河大廈在日光下拔地而起,車輛有條不紊穿梭在全世界的道路上,世界——這個世界,也像一切科幻中描述的那樣,像一條冪函數的曲線一樣飛快向前,不可思議的技術,不可思議的研究,不可思議的創意,每天都在這片土地上春筍一樣湧出。
就像那次科展會一樣,他好像一直在幕後,在準備室裡,在電腦前。他宣稱自己無心參與到複雜的商業運作中,他更喜歡和數學女神或圖靈男神打交道,銀河怎樣經營他並不關心。他不知道這種舉動是自己的喜好,還是那個人的喜好。
所以在某一個片刻,一個不可捉摸的片刻,他突然和這個世界隔離。那個一直在他身邊的人好像突然不屬於他了,而他好像隻是看著這一切發生,沒有參與其中。他看見很多一瞥之下就匆匆消逝的畫麵,銀河需要東君的時候很多,需要自己的時候卻很少。他似乎沒有朋友,沒有社交,當年那些一起深夜改bug的人忽然遠去,當年那顆鮮活跳動的心臟也漸漸漸漸停了。他甚至沒有出過門——但他想不起理由了,好像他畫地為牢,把自己死死留在一個地方。
他一個人在書桌前寫寫畫畫,膝上趴著一隻雪白的貓,他寫了很多,時間也過了很久,但那扇門始終沒開,那個人也始終沒有來,在某一個片刻,他忽然感到某種壓抑已久的厭惡。
再然後,遊樂場甜蜜歡快的旋律響起來,他看見了自己曾經夢見過的那一幕,摩天輪裡的那個吻溫柔又綿長。他好像就那樣和生命裡的某一部分告彆了。
但是它比夢裡的那次分彆更長,也更細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