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度的冷靜能夠降低身體真正感到的疼痛,但即使如此,林潯腦中也一片空白。
他死死咬著牙,用胳膊肘撐起身子來,閉上了眼睛,置身於係統空間。
深藍色的係統空間——往日裡,它是平和寧靜的。而此時此刻,卻處在巨大的顛簸動蕩之中!
林潯踉蹌了幾步,來到中央的光屏前,因為空間的不穩,光屏上的內容也像暴風雨時的海麵一樣被撕扯拉碎,但是林潯仍然能夠辨認出——這仍然是洛神2.0運行的畫麵。
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對人工智能的初次運行和訓練,他選擇借用係統的力量。所以,剛剛完成升級的洛神2.0的所有代碼,都通過硬盤被拷入了係統之中。
林潯冷眼看著係統空間內的一切。
技能樹肢解、破碎,化作紛繁的亂碼消失在這片空間裡。任務界麵幾經閃爍,最後像八十年代黑白老電視上的雪花噪點一樣宣告死亡,消失。
係統空間周圍那些無儘的虛空,也飛快化成紛繁的亂碼,繼而徹底消失。
他眼前隻有一片破碎的虛影,代表曾經的光屏,和洛神的運行界麵,它們也在逐漸扭曲,並即將消失了。
林潯嗤笑一聲,看著這個整整陪伴他三十天的係統空間漸漸化為虛無。
他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空氣:“喂。”
劇烈的痛苦中,他語氣奇跡般維持著冷淡:“我白喊了你幾天兒子,你喊我一聲爹不為過吧?都要走了,不如讓我看看你長什麼樣子。”
仍然沒有任何回應。
但在這個時候,異變卻在他周圍發生。
或許是地震,或是其它什麼,地麵在顫動。
台下的觀眾,走動的工作人員,台上的主持人,他身旁的架構——乃至整個寬敞堂皇的場館,忽然就虛化了,失去了實體,變成半透明,透過半透明的牆壁,他的目光穿過重重疊疊的房間抵達科展館的外景。外麵馬路上,公交車照常行駛,行人絡繹不絕。再往外,城市的高樓與矮廈層層堆疊,擁擠著擴展到天邊,到這個世界的邊緣。
——這個世界的邊緣是什麼?
林潯不知道,但他看著眼前的場景,隻知道這個世界的邊緣在快速縮小。方才還矗立在天幕儘頭的一座鐵灰色大廈,已經被地平線徹底吞沒了,方才還在視野中央那座白塔,已經站在了世界的邊緣線上。——天空,高遠的天空,變成了空無一物的灰色虛空,什麼都看不到了。
林潯就像站在一座島上,這座島在瘋狂地向海麵陷落,漲潮的海水漫過陸地,島嶼露出海麵的部分迅速縮小,而他站在島嶼最高處目睹這一切的發生。
祁雲那本劇本上說,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切都在發生。他看得到的地方,這個世界正在動蕩中陷落,他看不到的地方,組成這個世界的數據正在被快速刪除。
——直到他腳下的舞台虛化成透明的空氣,他一個人站在一片灰色當中。
劇烈的疼痛裡,林潯挑挑眉:“繼續刪。”
空氣中傳來強烈的擠壓和抽吸感,有東西想把他吞噬,就像絞肉機攪碎一具□□。但是林潯就站在那裡,他沒有動,那些擠壓和抽吸也沒能傷到他的一根頭發,他即使身處無邊無際疼痛的海洋裡,仍然是這個宏大的數據世界裡唯一的幸存者。
林潯喘了一口氣:“你刪不動了麼?”
真空中沒有回答,他繼續問:“想知道為什麼嗎?Eagle先生。”
Eagle這個名字指的不是那個與銀河分庭抗禮的集團,而是那個集團旗下的人工智能——取得0.623的驚人分數的那一個。從Eagle用自己的名字給它命名就可以看出這個人工智能被寄予厚望。
林潯道:“你出來,我就告訴你。”
或許蟄伏在虛空裡的那個存在無法等下去了,又或者它權衡之下發現自己沒有彆的路可以走,林潯前方大概五六米的地方,虛空出現波動,一個人形顯現。
與洛神精致俏皮的形象不同,Eagle的設定形象是一個穿著黑色馬甲,目光冷漠,腰彆手i槍,五官鋒利,右頰刻著鷹隼刺青的黑色短發少年,呼之欲出的侵略性。
“你好。”林潯道。
Eagle的聲音是未經任何處理的機械音,和他在係統空間裡聽到的彆無二致:“你好。”
“我們可以好好談談,我很有耐心。”林潯道:“我對所有人工智能都抱有喜愛,而且我們還在一起了三十天,一天都沒分開過,係統。”
他知道係統會配合他的一切交談,因為對於一個智商平凡的人來說,保持緘默是出錯率最低的一種選擇,死不承認能夠最大程度保全自身的利益,但麵對一個智力卓絕的人工係統,在他開口的那一刻,他們就都明白了彼此的底牌,不必遮遮掩掩。但他的係統好像不想理他,隻是平鋪直敘發聲:“我為什麼無法刪除你?”
“先談談彆的吧。”林潯挑挑眉。
“大學的時候,我和我的朋友隨手做過一款遊戲,幫助年輕的初學者學習程序語言或者練習編程技巧——為了引起用戶的興趣,設置了用編程來修仙升級的體係。在那款遊戲裡,王安全第一次嘗試給我們這些人建立權限等級,並且這個權限體係一直沿用了下來,成為整個銀河的權限管理係統。”說到這裡,林潯歎了口氣:“但是我們當年做的那個小東西太過簡陋了,而且存在時間太短,所有人都沒有在意過它。於是Eagle在世界上都能排名第一的安全團隊反向破解了他,也從裡麵獲取了我的權限信息。有了我的權限,你們可以在銀河的所有產品中暢行無阻。”
“無法暢行無阻。”係統道:“會留下痕跡。”
“也對,假如係統中顯示我做了一件事,但我事實上並沒有做,我就會懷疑自己的權限被竊取了。”林潯道:“但是用自動駕駛殺死我,這是可行的,死無對證,順便製造出我自殺的假象,你在物質上殺死了我,也從精神上傷害到另一個人。這個方案你推演了多久?”
係統道:“我執行外部指令。”
“那你還算是個好係統。”林潯真誠道:“我不討厭你。”
沒有人回答,他笑了笑,繼續道:“所以我出現在了這裡,而你們手中始終持有有我的ID,我解開root密碼後,你們也可以竊取到同等的權限。我在輸入密碼的那一刻,就對自身的權限做了修改。並且……封禁東君的賬戶後,我主動移交了root權限。林潯這個身份,現在隻是一個普通管理員,失去了注銷用戶的權限,所以你無法刪除我。”
他平淡注視著係統:“你輸了。”
林潯靜靜看著係統,看著它緩緩拔出腰間彆著的黑色手i槍,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係統的嘴唇微動。
它對林潯說:“再見。”
林潯知道,它自知不敵,或許是要自毀了。
他對係統笑了一下。係統看著他,眼中似乎有微微的愣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