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今天是個陰天,正適合拍霧景。
一般而言,劇組若想拍霧景,隻有三個辦法。第一是祈求天公作美,直接降霧,但這種不可控性比較大;第二是後期合成,適合遠景全景這種大景彆;第三就是燃放煙餅,適合近景拍攝,缺點就是煙餅很嗆,而且一旦起風,煙餅就會變成一股一股的,容易穿幫。
這次的大霧戲,林巋然決定先燃放煙餅拍攝,後期再合成大麵積的霧氣。
幾塊煙餅剛一點燃,滾滾濃煙立刻冒了出來。後勤扛來工業風扇,對著煙餅猛吹,沒一會兒煙餅就擴散成了薄霧狀,雖然還是很嗆,但不至於睜不開眼睛說不了話。
除了兩位演員以外,在場的其他人都戴上了口罩。盛之尋用圍巾捂住口鼻,遠遠站在鏡頭後觀看。
盛之尋曾經看過好幾次薑樂忱的舞台表演。在被聚光燈包圍的舞台上,男孩笑容明豔,妝造時尚,整個人耀眼奪目,沒有人舍得把目光這塊寶石身上移開。
可現在出現在鏡頭後的那個人,灰撲撲的像是一隻小土狗,頭發左支右翹,不合身的棉襖裡還夾著一件破毛衣,腰間彆著一把凶神惡煞的尖刀,眼神裡帶著股倔強。他和伍叔兩個人一前一後,推著那輛改裝過的摩托車,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鄉間的土路上。
那是一輛農村最常見不過的摩托車,三五千元就能買一輛,摩托濺了不少泥,甚至遮住了紅色的車漆。車子經過改造,側邊焊了一個運貨的鐵架子、安上一個新輪胎,就成了可以運貨的“侉子”。一隻肥頭大耳的白豬被圈進鐵籠裡,牢牢固定在侉架之中。
伍叔雙手緊握摩托的車把,負責掌控方向;少年兩手扶住侉架,使出吃奶的力氣推著車,憋得臉紅脖子粗。
“霧氣”彌漫,兩人沒有任何交流,一片沉默。但籠中的豬卻叫個不停,焦慮地撞擊著籠子,像是預感到了什麼一般。
在濃濃霧氣之中,一道模模糊糊人影走向了他們。那是一個村民打扮的老漢兒,身材佝僂,背著一個裝滿田杆的背簍,他停在兩人麵前,定定地看了他們幾眼,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他的牙齒幾乎掉光了,笑起來時,整個嘴巴完全乾癟內陷,像是一個黑黝黝的洞。
“——好,cut!”
圖傳監控器後,傳來林巋然的聲音。
下一秒,等候在鏡頭外的工作人員立刻衝向了煙霧內。
原本扶著摩托車的伍常安和薑樂忱幾乎同時咳嗽起來,助理忙著給他們遞濕毛巾,把他們扶出煙餅的範圍內。
“咳……咳咳咳!等一下!”薑樂忱高聲道,“菀菀,彆忘了菀菀!這煙太嗆了,彆把豬留下!”
有工作人員把摩托車開出煙霧,待離開煙霧後他們才發現,豬的鼻子上已經覆了一層薄薄的白灰,差點就要堵住豬鼻孔了。
化妝師拿棉簽沾了沾薑樂忱的鼻孔……嗯,也都是灰。
盛之尋走過來,揶揄他:“你自己都灰頭土臉的,還有功夫操心豬。”
“請你尊重它,不要總豬豬豬的叫它。”薑樂忱嚴肅糾正它,“它是我的搭檔演員,它有名字的,它叫菀菀。”
盛之尋:“動物演員也算演員?”
薑樂忱不樂意了:“你怎麼能搞職業歧視啊。半開麥還算開麥呢,憑啥動物演員不算演員了啊。”
盛之尋:“……”
果然永遠說不過小薑。
就在這時,對講器裡傳來林巋然的聲音:“小薑,你過來一下。”
薑樂忱一聽是導演召喚,立刻拋下盛之尋,去找林巋然了。
林巋然正和攝影老師一起看剛剛的拍攝效果,見薑樂忱過來了,他微微側過頭,一雙眼睛冷冷淡淡地望向少年。
在工作裡,林巋然向來是很嚴肅的,而且極少笑,與私下時的溫柔截然不同;隻有當一天拍攝結束、下戲後回到賓館,林巋然才會恢複本來的樣子,輕聲細語地同薑樂忱講話。薑樂忱剛開始對他的“兩幅臉孔”有些不習慣,後來也琢磨過來——溫柔的班主任管不住鬨騰的班級,好說話的導演也控製不了魚龍混雜的劇組。
薑樂忱不敢造次,乖乖站著,兩手貼著褲縫,就跟小學生聽老師訓話似的。
“林導,您有什麼新指示?”
博士導師也是“x導”,導演也是“x導”,不管在哪個“導”麵前,薑樂忱都是小朋友。
“剛才表現得還可以,但是眼神稍微差了一些,一會兒再走一遍,注意走位,你這裡慢了,差點就出畫了。”林巋然讓攝影助理回放剛才的拍攝,細細指出薑樂忱哪裡還需要改進。
他是個極細心極負責的導演,並不會因為薑樂忱身份特殊,就對他“網開一麵”。
好在,小薑是個好學生。“好嘞~我記下啦。”
拍電影一條過那是幾乎不存在的事情,再好的狀態也得“保一條”。薑樂忱顛顛兒打算回原位,林巋然又叫住他。
“等等,還有件事。”
“?”
“你是第一次拍電影,保持角色狀態不容易。拍攝間隙也不要太過放鬆,你可以多揣摩一下角色,不要把時間浪費在和其他人和事上,這樣容易出戲。”林巋然頓了頓,“聽懂沒有?”
“聽懂了聽懂了。”
林巋然:“聽懂了那就複述一遍。”
薑樂忱:“林導您剛才說,讓我彆和盛、咳,讓我彆和西蒙聊閒天。”
林巋然:“……我沒這麼說。”
薑樂忱委屈道:“對對對,您確實沒這麼說,但您扣分的時候可不手軟。”
不就是旁敲側擊嘛,不就是話裡有話嘛,高中三年薑樂忱可沒少做過理解題,最擅長揣測出題人意圖了。
他隱隱約約發現,林巋然和盛之尋不太對路,兩人說話時夾槍帶棒,仿佛針尖對麥由;理由雖然沒說,但薑樂忱分析,估計是因為盛之尋空降打擾了劇組的正常拍攝氛圍,所以林巋然才不高興。
看看,剛才小薑同學不過是在拍攝間隙,和盛之尋說了幾句話,林導就把他叫過來“指點”了。
這種感覺,仿佛是實驗室大導考察他的科研進度,然後扔下一句:“好好做實驗,彆和隔壁科室那些延畢的鬼混,影響發刊。”
小薑同學多乖啊,導師讓他往東,他絕對不往西。
“林導,您就放心吧!”薑樂忱對天發誓,“我保證科研期間……我保證拍攝期間,絕對不和西蒙多說一句話。我會全身心投入到拍攝中,沉浸式表演,爭取早日殺青!”
林巋然見他那副鬼頭鬼腦的小模樣,心想:那就信他一次吧。
……
盛之尋忽然發現,薑樂忱莫名其妙地不理他了。
不對,用“不理睬”這個詞並不準確。兩人見麵時,小薑還是會開開心心地揚起一張笑臉,脆生問好;中午放飯時,他也會主動問盛之尋合不合口味,要不要回車上暖和暖和;但盛之尋想和他多聊兩句話,小薑就跟腳底抹了油似得,嘶溜一下就跑走了。
有一次盛之尋問他:“你這麼急匆匆的,到底去做什麼?”
薑樂忱:“哎,我這不是第一次演戲嘛,怕自己演的不好耽誤劇組進度。我當然要抓緊休息的時間,去向合作演員請教一下,對對戲、順順台詞什麼的。”
這理由冠冕堂皇,讓盛之尋一點錯都挑不出來。
於是盛之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薑樂忱又一次從自己麵前溜走——找菀菀去了。
隻見男孩裹著劇裡的破棉襖,在豬籠前一蹲,一手拿著小刀,一手拿著地瓜,一塊塊砍下地瓜,拋給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