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歎口氣,沒再試著勸什麼,專心開車。
高檔私立醫院門口有家鮮花店,專門賣看望客人的鮮花。
蘇展進了鮮花店,片刻後捧著一束色澤鮮豔的康乃馨回來,塞到了陸燃灰懷裡。
康乃馨上還帶著大滴的露水,花店裡的小姑娘在他背後看了一會兒,又若無其事地低下頭。
燃灰已經買了一個果籃,想了想,還是把康乃馨接過來:“你不進去?”
蘇展搖頭:“我就不進去了。”
陸燃灰也不強求,剛打算進醫院大門,就又被蘇展在身後叫住:“陸燃灰!”
風雪裡,蘇展高挑的身影頹喪,語氣沉重中透著卑微:“不求你再給他什麼機會……至少勸勸他,彆再折騰自己了。”
陸燃灰垂下眼,好半晌,他轉過頭去,帶著肩膀和眉梢上的雪花,走進了醫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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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到醫院最高層,這裡住的全是VIP病患,人流量基本歸零。
順著病房號碼找過去,陸燃灰終於找到了蘇展說的那間病房。
他從門上方的透明窗往裡麵看了一眼,隱隱能看見一張床,床上背對他斜倚了個人。
櫃子擋住了大半身形,燃灰隻能粗略看見半片蒼白的脖頸。
他收起視線,敲了敲門。
“篤篤”兩聲,門內沒有回應,燃灰就當大少爺默認了,直接擰開把手走進來。
剛一進門,就聽見幾米開外的地方傳來一聲冷冽低沉的:“滾出去。”
聲音裡帶著深深的疲倦。
雲曳穿著寬鬆的病號服,頭都沒回,留給陸燃灰一個漠然的後腦勺。
果真又瘦了。
那雙放在腰腹間的手,手腕伶仃。
燃灰的視線在他背影上打了個轉,隨手把康乃馨和果籃都放到一旁的桌上。
來者公然無視了自己的命令,這讓大少爺感到被冒犯的不快。
他氣壓又低了兩分,陰森森地睨過來:“聽不懂人話?我讓你gu——”
剩下的話戛然而止,被狠狠卡在了嗓子眼。
燃灰站在原地,對著滿眼驚愕的雲曳眨眨眼:“……那我走?”
——陸燃灰?!
身體的本能反應遠遠快於大腦,雲曳猛地伸手,要去抓陸燃灰。
床邊離陸燃灰有一定距離,這麼一動,他差點摔下床去。
燃灰嚇了一跳,立刻伸手去扶雲曳,卻被他逮住機會死死抓住了衣袖,手指的骨節都泛起青白。
雲曳一瞬不瞬,死死盯著他,眼神裡震驚狂熱恐懼偏執無一不存,蒼白的嘴唇抖著,好半天,咬牙念出那個千回百轉無數次的名字:“陸燃灰……”
陸燃灰。
即使見多識廣如燃灰,也被男主此刻令人心驚的目光嚇到了。
他定了定神,很好脾氣地答應一聲,然後開始把雲曳重新挪到床上。
途中還得注意,不能碰到他的膝蓋。
整個過程中,大少爺都極度配合,隻是連眼都不眨,貪婪地看著陸燃灰的臉,看他的瞳孔、睫毛、臉上細小的絨毛、微微掉皮的嘴唇,像是今天看過之後就再也看不著了一樣。
燃灰被他盯得頭皮發麻。
好不容易收拾完了一切,終於閒下來,燃灰摸摸鼻子,這才算是打了個招呼:“我來看看你。”
雲曳“嗯”了一聲,繼續專注地盯著他。
燃灰:“……”
我知道我們很久沒見,但現在過分了大哥。
他渾身不自在,靈機一動:“吃水果嗎?我給你削個梨。”
雲曳看也不看那個果籃:“嗯。”
燃灰:“……”
有億點尷尬是怎麼回事。
他起身打算去找水果刀,這個動作卻像是陡然驚到了雲曳,瞳孔一顫,勉強按耐住了自己的不安。
大少爺住的自然是規格最高的單人間,窗明幾淨,空調溫度也很高。進來沒多久,燃灰穿著羽絨服,已經感覺到了熱。
在雲曳目光灼灼、極具存在感的注視下,他脫下了羽絨服,剛想轉身搭到衣架上,卻被雲曳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然後緊緊抱進懷裡。
一幅擔心他穿上衣服就跑了的模樣。
燃灰:“……”行吧。
大概是擔心雲曳做什麼想不開的事,他的病房裡沒有刀。
從護士那裡要了把水果刀,燃灰給雲曳削好了梨。
雲曳這才把羽絨服放到一邊,仍然很謹慎地用手肘壓著;接過梨的手指微微發抖,看起來好像打算把這個梨給珍藏起來,但被燃灰盯著,隻能把它給吃掉。
一小口一小口,吃得極其緩慢,一邊吃一邊看著燃灰,像是拿他下飯一樣。
燃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想了想,還是等大少爺吃完再說話,免得他被卡死。
等雲曳終於吃完了梨,他才起了個話頭,語氣平緩:“我來是因為聽說,你快和林小姐訂婚了。”
這話一出,雲曳臉色驟變。
恐慌席卷,他焦急否認:“我不是,我沒答應!你相信我,我隻喜歡過你,不會和她結婚……”
燃灰卻把食指放在唇邊,打斷了他的話:“聽我說。”
“我不是來阻攔你的。”迎著雲曳不可置信的目光,他繼續說,又如平地驚雷,“我希望你能訂婚。”
雲曳像是失了聲,良久,才道:“……什麼?”
燃灰心平氣和地一一細數:“林小姐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她是真心喜歡你,和你各方麵都匹配,算得上門當戶對。”
“我們兩個……”頓了頓,他垂下眼一笑,“算是錯誤吧。”
“你還是該回到正常的家庭裡,這樣對你對我都好。”
“至於你現在放不下……”
說實話,燃灰直到現在,也不明白大少爺為什麼會這麼瘋狂地喜歡上自己。
一個男人,還是自己之前從沒看進眼裡的男人。
就算喜歡了,心動了,至於為了自己要死要活,弄到這幅田地?
他想來想去,最後還是將其歸因於初戀的原因。
畢竟初戀總是最刻骨銘心的。
“你放不下,是因為初戀。”
“而且因為是我拒絕了你。”燃灰平淡地敘述,“你是雲家的大少爺,心高氣傲慣了,不能接受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所以越發難以釋懷。”
他輕聲說:“——但時間可以衝淡一切。”
燃灰始終堅定不移地這麼相信著。
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他甚至微笑起來:“等再過幾年,你想起來現在做的這些荒唐事,恐怕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很蠢,恨不得所有知道你黑曆史的人都消失呢。”
青年溫柔的眉眼舒展,是很欣慰的模樣。
雲曳卻如墜冰窟。
他眼尾通紅,抖著嗓子低聲否認:“不是的……”
不是的。
燃灰卻沒有聽見他聲音如此之低的否認:“我會祝福你們的,等你們結婚生子了,我也會回到屬於我的地方。”
我就要下班了,去領我的退休金!
燃灰沉浸在自己完美完成任務的暢想裡,沒注意到雲曳的表情越來越冷,越來越不對勁。
那雙狹長的鳳眼一片猩紅,那是壓抑到極致,山呼海嘯降臨前的死亡平靜。
回到屬於他的地方。
意思是,陸燃灰也想要結婚?
他語氣古怪地低聲複述:“結婚,生子?”
燃灰對雲曳的異樣一無所覺,剛要開口繼續勸,眼前驟然一花!
剛剛還柔弱不能自理的大少爺突然暴起,一手猛然攥住了燃灰的肩膀,另一手則環住了他的腰。
一聲驚呼掐斷在喉嚨裡,燃灰被他大力擁著,重重往床的方向倒過去。
等再次回過神來,他的腰被死死箍在雲曳懷裡,整個人壓在他身上,以一種麵對麵、呼吸糾纏的方式,共同壓住了病床。
床腿猛烈地搖晃,嘎吱作響,燃灰詫異又驚恐地瞪大了眼,這時候還在意著雲曳的膝蓋,用力支起腿來:“雲少……”
偏偏這個稱呼更加刺激了大少爺。
他手上越發用力,一隻手按住燃灰的後腦勺,迫使他低下頭,緊接著狠狠叼住那張永遠說不出好聽話的嘴。
比起吻,更像是絕望的啃噬。
血腥的味道充斥在唇齒間,不知什麼時候混上了一絲冰涼的鹹澀。
反應過來後,這下燃灰也顧不得雲曳的傷腿了,猛地用力推開了他,站起來,用力擦過嘴唇,隻覺得唇肉都快被他咬/腫了。
說好的虛弱呢?這不是還能耍流氓,精神得很!
雲曳被他推得後仰,也沒再糾纏,食指緩緩抹過下唇的血跡和牙印,低低笑了一聲,說不儘的苦澀。
他眼尾震顫著,低聲說:“……有時候我真的會懷疑,你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
大少爺的潛意識裡總是有種不安。
他的理智和情感都知道,陸燃灰喜歡自己,很喜歡。
偏偏潛意識裡,那種不安如影隨形,早在兩人還在一起時,就逼迫著他一次又一次用挑剔的態度和言論去為難陸燃灰,仿佛這樣就可以證明他對自己的真心。
現在,結婚生子這種話,被陸燃灰如此輕易又冠冕堂皇地說出了口。
說得容易,他們明明互相喜歡,怎麼可能輕巧做到?
迎著陸燃灰不可置信的目光,雲曳一字一頓:“我永遠不可能結婚——除非那個人是你。”
語氣古怪而偏執,令人心驚,一聽就知道不是玩笑話。
收緊了五指,雲曳再次問,語氣決絕:“反倒是你……到底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
“……”
陸燃灰沉默,安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回答他。
那眼神裡有不解,亦有一層淡淡的失望。
雲曳被他看得心裡一緊,剛剛上頭的不安情緒過去,洶湧的後悔又開始蔓延。
他後悔了,他不該質疑陸燃灰的。
……因為他要的那顆真心,明明是他自己在那時候弄丟了。
雲曳心臟一痛,狼狽不堪地偏過臉去,指腹堪堪掠過眼眶,再回過臉,還是毫無異樣。
迎著陸燃灰警惕的視線,他自虐般地繼續想。
自己現在沒用至極,既不能保護好陸燃灰,又不能改掉他不喜歡的缺點,更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
等自己徹底站到高處時,又會有多少人來追求他?
一想到陸燃灰在未來可能會對其他人露出溫柔愛慕的表情,嫉妒的驚懼蔓延如潮。
雲曳麵色變來變去,恐懼和妒意撕扯,卑微和偏執共存,那張俊美的臉幾乎扭曲。
偏偏他現在什麼也不敢做。
野性難馴的惡犬已經被鐵鏈馴化,即使再怎麼涎水淋漓地渴望著近在咫尺的鮮肉,卻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良久,他隻重重地喘了口氣,低聲說:“……你要等我。”
雲曳抖著嗓子,想去夠陸燃灰的手指,卻被輕巧避開:“你一定要等我,彆接受其他人好不好,求求你了陸燃灰……”
一邊低到塵埃裡地祈求,一邊卻又近乎恐嚇,眼尾帶上了幾分瘋狂:“如果你真的有一天喜歡上了彆人,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我說真的。”
一個瘋了的人,做出什麼事都有可能。
不知過了多久,燃灰的聲音從頭頂遙遙傳來:“也就是說,沒有回轉的餘地了,是嗎。”
“回轉的餘地?”
雲曳慘笑一聲,聲音卻顫抖:“早就沒有了。”
“誰讓你招惹了我?現在後悔也晚了,要怪,就怪你自己當初看走了眼。”
他死死盯著陸燃灰,語氣卑微卻又凶狠:“我警告你陸燃灰,隻要我活著一天,你這輩子彆想甩開我!”
一番情緒激烈的剖白,像是撕開了兩人中間最後的遮羞布,告訴陸燃灰,他再也無法回頭——
因為他招惹上了一個瘋子。
燃灰安靜地站著,眼裡的情緒一點點抽離,變成了大雪般的漠然。
他徹底確定。
男主不可能對炮灰死心了。
不管他再怎麼想辦法去扭轉,去改變,過去的錯誤都無法挽回,這個世界的男主,徹徹底底地走到了一條與命運相反的軌道上。
……那就沒有留下的必要了。
雲曳心一跳,緊接著突然慌得厲害,有種即將失去什麼的恐慌感。
他下意識撲到床邊,伸出手竭力攥緊了燃灰的手腕。
但剛剛的爆發已經耗儘了全部的力氣,於是大少爺隻能眼睜睜看著陸燃灰抽出手腕,動作慢而堅決。
那截漂亮的腕骨上,甚至已經被捏出了深紅色的指印。
燃灰很有禮貌地向他頷首:“再見。”
緊接著,不顧身後雲曳驚慌失措的詢問,色厲內荏的命令“不許出去,聽見沒有?你要是敢出去,我就把你的腿打斷關起來,我說到做到!”,
到最後帶著哭腔,歇斯底裡的顫抖哀求“陸燃灰!你彆走……求求你了!”,
也不顧那聲巨響,似乎有什麼人掙紮間掉下了床,向他爬過來——
燃灰走出病房,合攏了身後的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