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換種與雲曳無關的死法,恐怕對方都不會這樣折磨自己十年。
但真的不會嗎?
人的感情,真的有這麼強烈嗎?
就像人麵對完全未知的領域,曾經的燃灰麵對這個問題,按照自己的邏輯,堅定地給出了“否”的答案。
但現在,他突然有些不確定了。
002提心吊膽地看著宿主,也不敢出聲。
好半天,燃灰才再次伸手,按下了繼續播放。
於是屏幕裡靜止的光影在一瞬間重新流動,一老一少的衣角又在秋風中獵獵鼓起。
燃灰看著屏幕裡,溫柔親和的雲曳,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是錯覺嗎?
-
夕陽下,楓林裡,陸母沉默,半晌後,緩緩道:“其實自打燃灰上大學之後,他就再也沒回過家。”
她陷入了回憶,人年紀大了,就喜歡翻來覆去地把過去拿出來說,“每個月會打點錢回來,不多,多了也沒用……他爸都會賭乾淨。”
“我知道,是我和他爸拖累了他。所以我也一直不敢聯係他,怕耽誤了他的學習,耽誤了他出人頭地……”
雲曳眼睫微顫,手指控製不住地緩緩收緊。
陸母眨眨眼,模糊掉水汽:“我本來一直想著,他在大城市裡打拚出頭,娶個好姑娘,順順利利成家立業,以後再也彆回來。”
“像我們這種家庭,都是拖累,哪裡有享福的命呢?”
“燃灰從沒說過,但我知道……他是怨我們的。”
怎麼可能沒想過?如果出生在一個但凡條件沒有這麼差的家庭,也許就不用每天那麼辛苦地打工,輕輕鬆鬆擁有普通人的一切。
陸母再清楚不過,因此對兒子愧疚至極。即使他大學四年裡都沒回過家,她也沒有絲毫怨言,隻殷殷盼望著兒子能過上好日子。
但萬萬沒想到,在陸母出於焦急,和兒子打過那通四年來的第一個電話之後,一切都變了。
燃灰開始頻頻給她打電話,關心她的起居,甚至還給她托人買了一部老人用手機。
雖然語氣有一點不自然的生疏,但陸母以為是他們太久沒打電話疏遠了,隻顧著高興,哪裡還會在意這點小細節,每晚守在手機前,期盼著兒子把電話打來。
更彆說之後,像是早早立好了遺囑那樣,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自己。
陸母手指顫抖著,從衣服口袋裡翻出一張被仔細保管的照片,含著淚微笑:“這大學四年,他又懂事了不少。”
懂事得……都不像以前的他了。
雲曳配合地低下臉來,目光極儘克製地落在上麵,不出意料地看見了陸燃灰。
他竭儘全力,才控製著自己的視線從上麵挪開。
說來也奇怪,陸燃灰很不喜歡拍照,大學四年裡,硬是一張照片都沒存。
最後保存下來的,都是雲曳下屬拍來的照片。
因為是偷拍,照片上往往都是青年無知無覺的背影和側臉,氣質溫柔安寧。
視線偶然和鏡頭相對,桃花眼裡帶著尚未收回的笑意,灼灼生輝。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個善良又溫暖的孩子。
而現在……
陸母的手指憐愛擦過照片上青年的臉,又抬起臉,看向雲曳。
而現在,這種獨特柔軟的氣質,早就無聲地鑄在了雲曳身上。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這些年,總是感覺著……”
陸母看著被輪椅慢慢碾壓過去的落葉,聲音低不可聞:“你和那孩子越來越像。”
昏沉的暮色裡,雲曳推著她慢慢往落日的方向走,聞言睫毛一顫,竟然微微彎起眼來:“是嗎。”
陸母沒文化,也說不出雲曳身上的具體變化。
隻是她也不傻,能夠很明顯感受到雲曳的異樣。
畢竟一個人從張揚輕狂,忽然間變得溫和體貼,這轉變實在是太難以忽視。
連帶著發型,衣著,坐姿,生活中的小習慣。
有時候遠遠望著他的背影,陸母會一心驚,恍惚間,隻覺得看見了照片裡的陸燃灰。
乍涼的秋風吹來,陸母輕輕打了個哆嗦,一個念頭浮出腦海。
……雲曳好像,
——慢慢把自己活成了陸燃灰的影子。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不對,雲曳垂下眼:“抱歉,伯母。”
他輕聲說:“……我隻是太想他了。”
太想太想了。
陸母啞然,很想說什麼,但她也見識過了雲曳濃烈到偏執的感情,擔心一個不留神,再刺激到雲曳。
隻能又一次苦口婆心道:“去試試走走吧,多去散散心,和年輕人交流,彆老是宅在公寓裡啦。”
雲曳溫柔地答應一聲:“伯母,我明白了。”
陸母一聽他說這話,就明白,雲曳還是在敷衍她,並不打算改變。
陸燃灰死後,真像是把他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一並燒成了灰,從此對一切其他事物都漠不關心,活像一具行屍走肉。
人活著,應該往前看,這個樸素淺顯的道理,陸母都懂。
偏偏雲曳甘之如飴,寧可永遠把自己困在以陸燃灰為名的牢籠裡。
這孩子在某些時候,固執得讓人害怕。
陸母長歎一聲,默不作聲地收攏了圍巾。
太陽徹底墜入地平線,視野慢慢暗下來。
在院子裡閒逛的時間差不多了,雲曳推著陸母往回走去。
輪椅滾過石板磚,軋出規律的輕響,兩旁傳來不知名小蟲窸窣聲。
泛涼的秋風裡,陸母出神地望著沉沉黑夜,滿頭華發如霜。
她冷不丁低低出聲:“小雲。”
“你說老實話。”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不會……立刻去找燃灰?”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雲曳卻像是已經設想過無數遍那樣,微微一笑,輕聲說:“不會的,伯母。”
“我哪裡敢死。”
雲曳不害怕死。
死亡,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甚至對他而言,死亡是解脫,更是恩賜。
雲曳無數次想過去找他,可他不敢。
他害怕自己贖罪贖得還不夠,等下去了,陸燃灰還是不肯原諒自己,不肯見自己,該怎麼辦?
雲曳不敢死,於是隻能自我厭棄地活著,想用自己的餘生償還罪孽。
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贖罪。
陸燃灰和自己糾纏的那段時間,既沒有要過錢,也沒有要過權。
他隻想要一顆真心。
所以雲曳對陸母好,想方設法來彌補自己的虧欠。同時,他以陸燃灰的名義做了無數慈善事業。
但就算做再多的善事,換來再多虛名,這也不是陸燃灰想要的。
雲曳熟練地咽下喉間泛起的腥甜氣,忍受著胃部再次痙攣的劇痛,臉上帶笑,眼神卻像是在哭。
更何況……他已經不在了。
-
也許是陸母冥冥中的若有所感,才問出了最後那個問題。
自打那天之後,她的身體就迅速衰敗下來。
不過她前半生過得太苦,底子早就虧空垮了。能健健康康,無病無災地活到現在,對陸母來說,已經是個奇跡。
雲曳當然想儘一切辦法去挽留,但自然衰老的規律並不是可以違背的。
最後的時光,陸母躺在病床上,儀器滴滴滴地響作一團。
雲曳麵色蒼白,眼神卻驚懼慌亂,拚命打著一個又一個電話。
他掌控雲氏多年,儘管平時的氣場再怎麼像陸燃灰,在這種緊要關頭,掌權者的威壓驟然爆發,把在場的醫生護士都嚇得像小雞仔。
陸母望著這一切,像是終於積攢起了一點力氣,聲音微弱地開口。
病房裡明明是一片混亂,雲曳卻硬是聽見了她的聲音,疾步走到陸母床邊,半跪下來。
陸母溫和地看著他,好半晌,用儘全力伸出手,摸了摸雲曳的鬢發。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麼十年下來,她早就把雲曳當成了自己半個兒子。
陸母插著鼻管,費力開口:“我……先去找燃灰啦。”
雲曳拉住她的手,瞳孔輕微地發著抖,語無倫次:“您還年輕呢,肯定還有彆的辦法,我還能再想想辦法……”
陸母笑笑,費力地搖了搖頭,意思很明顯。
她用幾不可聞的氣音道:“好好活著,他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其實……我早就不怪你了……”
“他肯定也……也一樣……”
雲曳驟然一僵。
好半晌,他攥緊了陸母的手指,攥得很緊,哽著喉嚨問:“……真的嗎?”
像是那個童話裡擦亮火柴許下願望的小孩,生怕自己聽到的,隻是一觸就碎的海市蜃樓。
陸母用儘最後的力氣,朝他微微眨眼。
雲曳呆呆地看著她,猝不及防滾下兩顆眼淚。
自打十年前開始,雲曳就隻哭過一次。
第一次哭,是在很多年前,那個抱著骨灰盒的午後。
這是他第一次哭。
先是劈裡啪啦往下掉眼淚,緊接著,慢慢演變成崩潰的嚎啕。
像是要把這十年的份兒都給痛痛快快地哭夠,向來穩重的雲氏總裁趴在床邊,嘴裡的聲音是像個孩子失去了最心愛的東西以後,天塌一般的嚎啕大哭。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陸母很想幫他擦擦眼淚,卻沒了力氣,隻能吃力地用口型道:“傻孩子。”
然後帶著笑,慢慢閉上了眼。
-
陸母的葬禮結束,雲曳帶著她的遺物,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陸母的遺物很簡單,絕大部分其實都是陸燃灰的。
現在兜兜轉轉,又全都回到了雲曳手裡。
除此之外,屬於她自己的東西,隻有幾張模糊的老照片。
照片已經泛黃,上麵是小時候的陸燃灰。
那時候的他虎頭虎腦,很是可愛,被陸母摩挲了太久,照片邊緣都隱隱破損。
雲曳曾經看過,但當時隻看了幾眼,就又還給了陸母,還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畢竟她覺得,雲曳那麼愛陸燃灰,應該會愛屋及烏,對他的小時候也很好奇。
但雲曳看著小小的陸燃灰,卻並沒有感受到心中那種油然而生的喜歡和痛楚。
具體說不上來,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就好像,這個小時候的陸燃灰,和現在的陸燃灰不是同一個人。
但怎麼可能呢?
這個念頭當時一閃而逝,沒有被在意分毫。
現在坐在沒有開燈的公寓裡,雲曳垂眼,再次看向那張老照片。
之前他從來沒有仔細端詳過,如今看著看著,心中突然劃過一絲怪異感。
窗外一道驚雷,緊接著閃電晃過,照亮了手裡小孩的笑,也照亮了雲曳擰眉的臉。
一道聲音在心底叫囂,說陸燃灰小時候,不該長這副模樣。
雲曳腦中再次閃過陸母曾經提起的話。
一十多年前家裡窮,小陸燃灰連蘋果都不舍得吃,好不容易吃到一個,珍惜到了極點……
他盯著這張幼年的照片,一瞬間像是想到了很多,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陸燃灰……
腦子裡隱隱約約傳來了某種模糊的、空曠的聲音,像是來自於大地深處的回聲。
【警告!警告!】
回聲剛開始微乎其微,卻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越發轟鳴,像是快要衝破某種規則的束縛——
燃灰!
回聲戛然而止。
雲曳心臟一跳,驟然回神。
看了眼表,他才發現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對著這張陸燃灰童年時的照片發了半個小時的呆。
心臟跳得厲害,雲曳垂下眼按按胸口,心道應該隻是長時間睡眠不足帶來的錯覺。
陸燃灰……陸燃灰就是陸燃灰……還能有什麼?
-
雲曳的離世距離陸母離世,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
沒有任何人提前察覺到異樣,等秘書發現自己的老板怎麼也聯係不到之後,才匆匆趕到公寓破門而入。
那時的雲曳抱著骨灰盒躺在床上,眉眼柔和,唇邊帶笑,像是做了個最絢爛盛大的美夢。
骨節分明的無名指上,婚戒熠熠生輝。
一代天之驕子年紀輕輕就突然離世,媒體爭相報道,紛紛揣測死因是否另有隱情。雲氏群龍無首,股價也陷入一片動亂。
但人死如燈滅,這一切已經沒有人關心了。
按照發小早就設立好的遺願,蘇展親自操手了他的喪事。
火化後的骨灰盒被埋進一片高檔墓園,上麵豎起一塊石碑。
不過與其他墓碑截然不同的是,這塊墓碑麵朝西方而立。
在它的對麵,並肩立著兩塊朝東的墓碑。
這場麵乍看很不和諧,但仔細想想,就仿佛那塊形單影隻的墓碑,是在自下而上守護著什麼似的。
黑白照片上,兩個遙遙相望的年輕男人都微笑著。
笑容格外相似,帶著如出一轍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