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一揮,火燭應聲而滅,寢殿驟然落入黑暗。
視線尚未適應,耳邊傳來魔尊的話:“你尚未養好身體,今日早些休息。”
燃灰:?
他和“蘇燃灰”都很茫然,不明白朝鄴怎麼會突然轉性。
儘管有些不情願,“蘇燃灰”還是溫馴聽從了朝鄴的話,閉上眼,呼吸逐漸平穩。
燃灰的意識也慢慢有了睡意,睡著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不會要這麼看著“蘇燃灰”跟男主和和美美過上幾百年吧?
那場麵實在是恐怖,若真是如此,那他可忍不了,得趕緊想辦法脫離世界,這具殼子留給男主玩算了。
不用裝作失眠,燃灰睡得很舒服,一覺到了天明。
意識回籠,他翻個身,突然發覺不對,頓時睜開眼。
神識不知何時被放出了小黑盒,自己竟然又重新掌控了軀體。
燃灰坐在床上驚疑不定,心神急轉,到底是出了意外,還是說……
房中早已沒了男主的身影,他穿衣下床,推門問守在門外的侍女:“你們尊上呢?”
這還是這麼長時間以來,仙人頭一次關心魔尊的去向,侍女按耐著心中的激動,恭敬道:“回大人,尊上一大早便走了,奴婢也不知他的去向。”
頓了頓,遲疑道:“似乎……是去拜見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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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沒有四季,人間卻正值秋天。
魔尊漆黑的錦雲靴踏入僻靜小院,頓時皺起眉,不客氣道:“如此臟亂,難以下腳。宿雲,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小院中遍地落葉,一名中年男子挺著小肚腩,手裡拿著足有一人高的竹掃帚,慢吞吞地邊掃邊答:“人間用不得術法,自然速度慢些,客人見諒。”
朝鄴自顧自坐到樹下的石凳上,懶懶道:“強詞奪理。”
笑眯眯的宿雲終於掃完最後一點落葉,放下大掃帚,看向與此地格格不入的魔尊,恭敬抱拳:“尊上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朝鄴點頭,隨意打量著這個破舊院落。
一位溫婉的布衣女子為他們送來茶壺,和宿雲相視一笑,就懂了彼此的意思,默契十足。
魔尊突然覺得這場景刺眼無比,重重咳嗽一聲,宿雲夫人帶著些羞澀進了屋。
望著已經帶上中年滄桑的好友,朝鄴微眯起眼,喜怒難辨,冷不丁問:“可有後悔?”
宿雲很無奈似的:“這問題,尊上每年都要過問我一回。”
朝鄴:“看你一年比一年落魄,自然要問。”
遙想當年,宿雲曾經也是個風光無兩的大魔,權利財富美人唾手可得,卻甘願為了一名平平無奇的凡人留在人間,從此隱藏自己的魔族身份,專心陪她蜉蝣朝暮。
朝鄴問起緣由,便笑著自誇說自己是為情退隱,實乃天下第一癡情種。
看似在說玩笑話,實則有七分真。
魔尊對此萬般難以理解,隻覺得愛這個字當真恐怖,竟然能把一個大魔變成截然不同的模樣。
宿雲嘿嘿一笑,為他倒茶:“好漢不提當年勇。倒是尊上今日突然到訪,所為何事?”
朝鄴摩挲著茶杯,很困擾似的擰著眉。
半晌,難以啟齒地開了口:“你當年,是如何讓你夫人對你死心塌地的?”
宿雲一愣,緊接著,很不可置信道:“尊上,你難道……”鐵樹開花了不成!
朝鄴立刻沉聲否認:“彆多想,我跟你不一樣。你彆想有的沒的,隻管回答便是。”
宿雲跟他夫人伉儷情深,朝鄴可沒對蘇燃灰有多在乎。
聽見這話,宿雲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笑眯眯道:“每個人脾氣性情都各不相同,我夫人的經驗可不能直接照搬。尊上不如和我好好說說,那人是如何,你們又是如何認識的?”
於是三杯茶下肚,蘇燃灰的事就被宿雲套了個全乎。
宿雲聽得咂舌,打死他也沒想過,從沒對任何男女感興趣過的朝鄴會直接強搶民男——哦不對,是強搶仙男,又把人關在魔界,好一通強取豪奪。
聽到最後,更是直接震驚:“你還用了情蠱?不是,這玩意都用了,還來找我做甚?”
一口將茶悶了,朝鄴語氣煩躁:“……太假。”
宿雲納悶,這時候頗有幾分學術鑽研精神:“不該啊,魅魔的情蠱我知道,的確是千金難求的好東西,怎麼可能假?”
朝鄴視線沉了沉,並不想和他討論假不假的問題:“彆再問這些沒用的——你隻管回答我,如何不用情蠱,也能讓他死心塌地。”
用過情蠱,魔尊才恍然大悟,總算知道自己這陣子心焦氣躁,到底想要什麼。
——他想要蘇燃灰發自真心的喜歡。
但魔界人全是被欲望支配的產物,說起床笫之歡頭頭是道,真談起感情,半點用場都派不上。
朝鄴想過一圈,竟然隻能來找宿雲。
宿雲回過神,用嘖嘖稱奇的眼光看著朝鄴,直把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才慢悠悠道:“尊上這個願景想要實現……當真比登天還難。”
魔尊頓時黑了臉,語氣硬邦邦的:“不然我怎麼會來問你?”
宿雲也不惱,笑道:“也是,畢竟這天下能難倒我們尊上的,恐怕也隻有情之一字了。”
他沉吟片刻:“但在我出謀劃策前,有幾個問題須得請尊上解答一番。”
朝鄴:“你問。”
宿雲麵帶笑容,直接問出個找死般的問題:“他明顯不情願,尊上何不直接放他走?”
意識到他是認真發問,朝鄴渾身氣場驟然冷沉。
秋風卷起腳邊落葉,蒼涼肅殺。
“放他走?”
良久,魔尊冷笑一聲,笑意卻不達眼底,從嗓子眼裡擠出來幾個石頭一樣硬的字:“除非我死了。”
果然如此,宿雲心中唏噓,話鋒一轉:“——那若是他和你待在一處,便會因你受傷呢?”
朝鄴身形頓時凝固在原地,冷酷的表情寸寸皸裂。
好半晌,才道:“我不會讓他受傷。”
宿雲直勾勾盯著他,臉上笑意淡下來:“當真?你是魔尊,身邊無數雙眼盯著,可敢發誓能絕對護住他,不受半點傷害?”
自然不可能——畢竟妖王的事還曆曆在目。
“若是不能,尊上不妨認真想想,這個問題不必急著回答。”
朝鄴沉默下來,放在膝上的手指收緊,心中天人交戰得厲害。
宿雲也不催他,慢悠悠地沏茶,等待魔尊權衡出個結果。
蘇燃灰受了傷,光是設想一下,朝鄴就心悸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心中惡念滔天,要把那個傷他的人碎屍萬段。
但如果受傷是因為自己……
幾個模糊的畫麵碎片閃入腦海,場景陌生,卻又帶著微妙的熟悉。
鋪天蓋地的血紅,和昏暗室內頹靡的燈光。
手邊茶杯頓時打翻在地,一聲清脆的裂響。
朝鄴悶哼一聲,痛苦地捂住腦袋,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珠泛起血色,竟然隱隱有經脈逆行,走火入魔的征兆。
宿雲悚然一驚,什麼也顧不得了,立刻把茶壺往桌上一摜,衝到朝鄴背後,手掌緊緊貼到他後背上。
破敗小院內好一陣兵荒馬亂,等好不容易壓製住朝鄴體內暴.亂的魔氣,兩個人俱是筋疲力儘。
朝鄴勉強抬起手,抹了把唇邊溢出的鮮血,指尖刺目的紅色看得他一陣恍惚。
宿雲癱坐在落葉堆上大口喘氣,雖然魔尊並未回答,但他已經有了數。
魔尊占有欲當真是非同一般的強,並非朝夕可改。若是硬要逼問,恐怕便真的要走火入魔了。
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宿雲歎息一聲:“我看尊上表現,可不像是對那人無情無愛的模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朝鄴如今的樣子,明顯就是愛而不自知。
聽見這話,魔尊猛然回神,緊接著仿佛受到巨大冒犯,雖然麵色蒼白虛弱,仍羞惱得幾乎跳起來:“我愛蘇燃灰?!”
開什麼玩笑——蘇燃灰都敢把自己當成楚逢的替身了,他當然不可能愛蘇燃灰!
宿雲語重心長:“你看,又在耍小孩子脾氣。尊上嘴上不承認,就真的不愛麼?要是你嘴上一套心裡一套,我又如何能幫你。”
朝鄴沉著臉,無言以對。
見他仍然是很抗拒的模樣,宿雲頭疼,隻覺得魔尊當真嘴硬,想要讓他正視自己的內心,恐怕任重而道遠。
他語氣略微緩和:“退一步講,就算尊上不愛,若要讓人對你死心塌地,總得對他好吧。看尊上做出的事,可有半分示好的意思?”
魔尊梗著脖子:“我怎麼沒示好過?他如今在魔宮中待遇比我都好,卻半點都不稀罕,我能有什麼辦法。”
宿雲簡直服了朝鄴,勉強耐著性子:“既然如此,那我問尊上,你當真知道他喜歡什麼,可能立刻想出三個?”
朝鄴一僵,頭腦登時一片空白。
蘇燃灰喜歡什麼?
他喜歡楚逢——這個喜好以後必然要掐滅,喜歡自己做的飯,第三個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朝鄴有些茫然地意識到,他好像並沒有想象中那般了解蘇燃灰。
宿雲眼看有戲,再接再厲道:“示好示好,你若是馬屁拍到馬腿上,那有何用?討好人不在東西昂貴與否,而在是否用心。”
“我和夫人伉儷情深多年,一直粗茶淡飯,卻從未紅過臉,便是因為我始終一顆真心待她。”
“真心換真心的道理,尊上恐怕不難懂吧?”
朝鄴總算是把話聽了進去,皺著眉若有所思,全然忘了自己剛放過的狠話。
好半晌,他偏過臉,彆彆扭扭地問:“……那要如何做?”
宿雲終於狠狠鬆了口氣。
他帶著點報複的意思,慢悠悠道:“人各有命,這便需要尊上自行領會了。”
朝鄴:“……”
他沉著臉起身,不願與宿雲再多說,打算回到魔界自行消化。
這時,巷子外突然傳來嘹亮的叫賣聲:“賣糖葫蘆嘍——”
朝鄴皺眉,不知何人如此喧嘩。
宿雲本打算送魔尊離開,聽見叫賣聲,頓時眼前一亮,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門前叫了一聲:“老爺子留步!”
朝鄴本想走,卻不知為何腳下生根,看著中年男人和老頭笑眯眯完成了四個銅板的交易。
新出爐的兩串糖葫蘆又圓又亮,亮晶晶的糖絲連在上頭,朝鄴幽幽盯著它,嫌棄道:“好廉價的吃食。”
宿雲笑吟吟的:“沒辦法,夫人就好這口。”
“不過魔尊吃慣了山珍海味,必然是看不上的。”
朝鄴臉色幾度變換,才嗤了一聲:“的確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