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門越長,他便越難對蘇燃灰維係冰冷的假象。
一顆心本就在煎熬中萬分掙紮,如今更是無限向著燃灰傾倒過去,話仍很少,但投射過去的眼神帶著自己都沒發覺的情深。
慢慢的,又開始叫燃灰師兄。
如今兩人的相處不如一個月前那麼親昵,倒也算平淡溫馨。
最後一天,朝鄴大清早就背著蘇燃灰出城,來到郊外爬山。
今日來爬山的人似乎額外多,而且大多是年輕男女結伴同行,親密無間門。
燃灰偶爾好奇地看過一眼,猜測他們是去景點郊遊,等爬到山頂才知道,原來這裡是十裡八鄉赫赫有名的月老廟。
燃灰:……魔尊來月老廟,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他們兩個身形頎長又姿勢古怪的男子,在人流中格格不入,收獲了很多異樣的注視。
隻是魔尊為他倆施加了一層簡單的易容術,在其他人眼裡,就是兩個相貌平平的男子,無甚稀奇,否則光燃灰這頭白發,就會吸引無數注意。
等到了月老廟門口,朝鄴供上香火錢,從廟祝手中接過香,略微轉臉問燃灰:“師兄要隨我一起進去嗎。”
燃灰:“……你覺得我會想拜月老?”
而且怎麼拜,他現在動都不太能動,進去直接趴下嗎。
朝鄴沒說話,應該也是考慮到了他身體的局限性,沒有強求。
他又多供奉了許多香火錢,把燃灰交托給廟祝暫為照顧,才獨自跨進了門檻。
燃灰倚著廟門眯眼曬太陽,閒著無事,逗弄旁邊站著的小門童:“你們這裡的月老每天要牽那麼多姻緣,當真樁樁都能美滿?”
聞言,小門童很氣惱的模樣,麵紅耳赤大聲反駁:“我們的月老廟是最靈驗的,當今娘娘就曾來拜過,如今獨得陛下專寵呢!連娘娘的事他都能管,肯定樁樁件件都美滿!”
這小孩榮譽感還挺強,燃灰心裡好笑,還想多逗兩句,旁邊卻出現一道高大的陰影,沉甸甸籠罩在他倆頭頂。
小門童下意識抬起頭,隻見一個黑著臉的男子正看著他,眉目凶惡,殺氣濃重。
他一個哆嗦,差點嚇哭,立刻往另一個方向跑沒了影。
燃灰哭笑不得地看著魔尊:“你跟小孩子計較些什麼。”
魔尊不虞地收回了視線,把手裡的東西遞給他:“給你。”
一根紅線,底下掛著兩塊小木牌,其中一塊已經刻上了朝鄴的名諱。
燃灰一愣,這才想起不久前小門講起的傳說。
傳說這月老廟門前有棵靈性的老樹,有情人若能在樹枝上係下紅繩,就代表著姻緣線已牽,下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都能再次遇見並且相愛。
如今那棵見證愛情的老樹已經掛滿了紅繩,風吹過時,壯觀無比。
燃灰從來不信這個,但一想到主角已經和自己相遇三個世界了,總覺得這種事有點玄乎,不是很想同意。
但他不接,朝鄴舉著紅線的手就不落,一雙丹鳳眼固執地盯著他,燃灰不同意就不回去的模樣。
燃灰:“……”
沒辦法,他還是接過來,在朝鄴的幫助下,一筆一畫刻好了自己的名字。
這根紅線被朝鄴親自掛到了那棵老樹的最高處。
魔尊垂著眼,手裡動作很穩,竟然在這一刻的日光下露出幾乎虔誠的神情,側臉和睫毛在光下呈現出半透明的質地。
那一刻,他不像個高高在上的魔,倒像是個癡情而又平凡的人。
燃灰透過重疊的枝椏看他,有一瞬間門的恍惚。
等下了樹,朝鄴的眉眼又恢複平淡,甚至有心思對著燃灰笑了笑:“我們回去吧,師兄。”
從月老廟回來的路上,朝鄴興致不錯,像是了卻一樁心事,話也明顯多了一些。
馬車回程的路加快速度,等到暮色四合,他們又回到了最開始出發的那個小院。
一段時間門未歸,院內落滿積雪。
再次打掃乾淨,月色落了滿地。今天正好是十五,月光呈現出一種下完雪後肅清的皎潔。
吃完晚飯,朝鄴帶著燃灰躍上小院的低矮屋簷,一起賞月。
燃灰被朝鄴抱在懷裡,寬大狐裘把兩個人一同包裹進去,暖融融的。
人界的夜晚安靜平淡,老樹光禿禿的枝乾橫斜,星河燦爛,清輝皎皎,落滿人間門。
燃灰看了看那玉盤一樣又大又圓的月亮,有點想吃月餅了。
正在懷念月餅,身後人冷不丁開了口。
“師兄。”朝鄴輕聲說,“我有個秘密,想告訴你。”
燃灰心念一動,沒出聲,安靜聽著。
“來人間門之前,我去拜訪過一名墮仙。據說此人因窺探天機被貶,如今在人間門做一個閒散的酒混子,兩耳不聞仙魔諸事,自在逍遙。”
“他當真有幾分本事,一見到我,便猜出了我的來意,所為何人。”
朝鄴低低一笑,慢慢道:“——師兄不屬於此界中人,我說得可對?”
被直白說出身份,燃灰沒說話。
魔尊沒在意,自顧自陷入回憶:“墮仙同我說,如今我隻有兩條路可走。”
“一條路是,我徹底死心,心甘情願放師兄離開,從此天下再無蘇燃灰。”
話鋒一轉,“——但還有另一條路。”
朝鄴看著燃灰滿頭華發的後腦勺:“師兄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身份不一般,所以才來接近我?”
連小心思都被點破,燃灰很冷靜地想:他已經知道自己是男主了。
主角有了自我意識,這個消息放在哪個部門,都是相當炸裂的存在。
詭異的是,到了這個份上,任務世界竟然還沒崩。
朝鄴笑笑,繼續平靜道:“我身份特殊,倘若想讓師兄留下,逆天改命輕而易舉。”
“隻是師兄過完此世,便會神魂俱散,再也回不到你原本的世界。但對我而言,師兄能陪我千年,陪到我死前的那一刻,已經足夠了。”
朝鄴下巴擱在燃灰肩頭,語氣慢而柔和,如同情人間門耳語呢喃:“師兄猜猜,我會怎麼選?”
燃灰:好家夥。
就說男主最近怎麼轉了性子,原來是在這裡等著他。
空氣寂靜片刻,寒意漸生,露在外麵的眉眼發涼。
燃灰不知道男主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如果男主記起了前兩世,那肯定會放自己走,因為他們可以在下一個世界相遇。
但如果他隻有這一世的記憶……
那燃灰便不確定了。
他不確定著,於是如實回答:“我不知道。”
原本還算和諧的氣氛頓時凝固,良久,朝鄴卻輕輕笑了聲:“又騙人,師兄其實知道吧。”
明明在說性命攸關的話題,燃灰卻連個姿勢都沒變,還倚著他,其實潛意識裡有恃無恐,篤定朝鄴絕對不會傷害自己。
但更氣人的是,他的確做不出半點傷他的事。
這所謂的兩條路,從始至終就隻有一條可走。
心裡這麼想著,朝鄴語氣輕鬆:“如果你走了,還會來找我嗎?”
燃灰沉默。
他知道自己現在該說兩句好聽的話騙騙男主,哄他把自己安安穩穩放出去再說。
但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會回來找他嗎?
說實話,燃灰已經在考慮直接放棄後麵的炮灰任務,這退休金不要也罷。
已經不是錢不錢的問題,兩個不同世界的人,非要強求個結果,隻會造成更深的傷害。
蘇燃灰不說話,朝鄴已經明白他的答案。
心裡結痂的傷口再次劃開,深可見骨,鮮血淋漓,朝鄴卻笑起來,眼神很深:“師兄真是好狠的心。”
狠心到連騙騙他都不願意——偏偏越是這樣,他越不舍得。
接下來一段時間門,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安靜看著夜空。
直到月亮東升西落,天邊泛起淺淺的魚肚白,終於,朝鄴輕聲道了句:“時間門差不多。”
嘴唇輕輕碰了一下燃灰的後脖頸,他微微後靠:“那麼我們就此彆過吧,師兄。”
不出意外,這大概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想了又想,燃灰抿直唇,隻對男主道:“那你……保重。”
這次是真的安心等死了。
他閉上眼,數息後,刺鼻的血腥氣湧入鼻腔肺腑,脊背一片濡濕。
但半點額外的疼痛都未曾察覺。
瞬間門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燃灰愕然轉過臉,看向那張蒼白含笑的麵孔:“你——你瘋了?!”
朝鄴張張嘴,血液卻先不受控製地大股湧出:“……師兄。”
落到漆黑的狐裘上,被儘數吸收,看不出半點端倪。
不是說要放他走嗎,這是什麼意思?
燃灰思緒一片混亂,偏偏腦海中當真傳來了一聲機械的:“滴——”
緊急脫離程序重啟了。
朝鄴很疲憊似的把臉靠到燃灰肩頭,撒嬌般輕聲道:“師兄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
燃灰的聲音難得變調,甚至稱得上驚恐:“你乾了什麼?!”
朝鄴笑笑:“我在放你走啊。”
身為仙俠世界的男主,魔尊神識太過強大,半步成神,一念足以影響天道。
因此,放蘇燃灰走的前提是朝鄴心甘情願,否則世界會把他的魂魄拘存在此,無法脫離。
可朝鄴怎能心甘情願?
嘴上想儘辦法說服自己,心卻騙不了人,無論如何做不到真正的死心。
但他必須要放蘇燃灰走。
所以隻有一個辦法,慘烈得幾乎震撼。
男主瀕死,世界開始劇烈震蕩。狂風席卷,烏雲迅速在空中凝聚成形,電閃雷鳴間門,猶如世界末日來臨。
久違的提示音在燃灰腦中響起,恍如隔世:【檢測到任務世界出現重大波動,為保障任務者人身安全,強製登出模式已啟動,五,四,三,二,一——】
眼前的天空塌陷,收縮,寸寸瓦解。
身體越來越輕,這是即將脫離世界的前兆。狂風刮得臉頰生疼,燃灰卻顧不得許多,下意識抓住了朝鄴的手腕,語氣焦急:“我走了,你怎麼辦!”
這個任務世界馬上就要崩塌,男主留在裡麵有什麼後果,會不會——
會不會跟著世界一起消失?
因惶急而放大的瞳孔中,朝鄴始終溫柔地注視著他,臉上帶著血和笑。
口型篤定無聲:再見,師兄。
——這樣,你就一定會回來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