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你——”
“你真是個廢物。”
白胡子老者的話就像是一柄尖刀,它冰冷地切開雲烈的血肉, 剜開他的心臟, 讓他暴露出最為脆弱的一麵。
身為天之驕子數十年, 雲烈一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頗有自信。他相信自己是對的, 相信自己做的事是好的,他從不懷疑自己的信念,同時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驕傲和自豪。
可現在,他的這種幻想被無情的戳穿了。
他開始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正確, 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的正義, 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強大。
他所做的決定充滿了自欺欺人, 他對太多的事情無能為力, 他既不能拋棄自身的信念, 選擇親人,選擇親情。也沒法為了貫徹自己的想法與信念而舍棄親人、斷情絕欲。他隻是一個不高不低, 不左不右, 一直在東搖西晃的半吊子、牆頭草。
對自身的否定讓雲烈對自身產生了莫大的厭惡感。
他的自尊已被踐踏, 信念也被摧毀, 就連最後底線都在動搖。他充滿了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憤怒, 還是該悲哀。如果憤怒,他的憤怒是該向著心狠手辣的敵人,還是該向著無能無力的自己。
雲烈已經什麼都想不明白了。
“……哼。果真是個廢物。”
見雲烈眼神空洞,還掛著淚痕的臉上無喜無悲再無一點波瀾,竟是不再掙紮也不再動彈, 白胡子老者勾動手指,準備將雲烈以法寶撕裂成碎片。
“七彩斷腸弦?閣下可是水月派宗主侯文柏?”
被人一口叫破法寶,侯文柏的眸色沉了沉。他最自傲的就是七彩斷腸弦可隱可現,能殺人於無形,而無人能看破他的手法。
侯文柏警惕地朝著說話的人望去,隻見如謫仙般神聖,又如妖異般豔麗的銀發女子乘在黑色的巨爪之上,朝著自己與雲烈行來。
“你是——?”
侯文柏眯細了眼睛。
如此美貌又如此異質的女子,無論是誰都會一見難忘。若是她以前曾在江湖上出現過,隻怕現在江湖上都還會流傳著如此美人的傳說。可他從未聽聞這世間還有一銀發女修的傳聞。
而且,這女子的臉……他好像在哪裡見過——
“!”
侯文柏忽然倒抽一口冷氣。他知道眼前這女子是什麼來路了!
“你是巫葉的什麼人?”
“看來宗主果然認識我娘親。也是。能使用我苗疆的冰火天蠶絲所煉製的七彩斷腸弦,宗主想必是和我苗疆人有些乾係的。”
侯文柏愈發警惕,他看上去仙風道骨,實際上手中常人根本看不到的七彩斷腸弦已然微飄而出,毒蛇一般朝著陽光下的顧淩霄電射而去。
“你是雲少城主找來的幫手?”
侯文柏麵上鎮定,口中詢問。實際上他對顧淩霄與雲烈是怎麼認識地毫無興趣——一個極其漂亮的女人和一個英俊的天之驕子之間還能有什麼關係?無非就是這妖女救她的情郎來了。
不過可惜了,這妖女恐怕事前也沒想過雲城會被屠了,雲家會隻活著她的情郎一個吧?沒有雲家的鼎力支持,雲烈哪有年輕一輩中最為翹楚的.名聲?散修是成不了氣候的。雲烈孑然一身,不論巫葉的女兒想靠他來做什麼,她的算盤都已經落空了。
“宗主說笑了。像雲少城主這樣年少有成的少俠,哪裡會和我這樣的妖女沆瀣一氣呢?”
顧淩霄在子蠱形成的巨爪上交疊著修長的雙.腿。因為踏著寶石製成的高跟鞋,她小腿的線條顯得極為誘.惑。
“那你是雲少城主的什麼人?”
侯文柏依舊在拖延著時間。他倒不是沒有自信打不過區區一個蠱女。隻是能用一成力量做成的事,何必要儘全力呢?
顧淩霄看了一眼朝著自己看來,仿佛在尋求什麼幫助的雲烈,笑著回答:
“什麼人都不是。”
雲烈當然清楚顧淩霄沒有幫他報仇的理由。可哪怕是這樣,身為人的本能還是讓他在看到能成為他救星的顧淩霄時產生了奢望。
當聽到顧淩霄的回答,雲烈那崩潰的自尊再一次碎成了渣滓,風化成了齏粉。他的腦海裡一片空白,耳畔卻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聲音在響。
一會兒是父親對他的耳提麵命:“烈兒,為人當做俠義之士,行正確之道。”
一會兒是母親心疼他練功辛苦:“烈兒,彆聽你父親的。他那人迂腐得很!母親隻要你快快樂樂幸幸福福就好!什麼俠不俠仙不仙的,母親不在乎!”
一會兒是弟弟們對著他崇拜道:“大哥真厲害!外麵都叫你雷光一劍呢!”、“大哥你的貫日雷光能不能給我摸摸?”、“大哥再教教我劍法吧!”、“大哥——”
一會兒是雲城裡眾人對他的讚譽,一會兒是八大城其他同輩們的恭維,一會兒是——
“少俠自家的雲城都快落入彆人的手中了,少俠有空做聖父,不如多憐憫憐憫自家人如何?”
顧淩霄那帶著嗤笑與不屑的聲音。
陽光之下,七彩斷腸弦無色無形。在無形之中已經被七彩斷腸弦完全包圍的顧淩霄勾起唇角。感應到雲烈身上變化的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人應當心懷理想,理想主義者卻終將被現實害死。雲烈不是個壞人,他隻是被教育得太過幼稚,又被保護得太好,沒有受過真正的磋磨。
但是,從此刻起,一切都將不同了。那個天真的、聖父一般的雲少城主已經死了。即將誕生的會是真真正正的“雲烈”其人。
“是嗎?那老朽勸你一句——”
“莫要礙事!”
隨著侯文柏一聲低嘯,他手中的七彩斷腸弦狂暴飛舞。顧淩霄眼看就要被絞碎在七彩斷腸弦之下。
然而就在七彩斷腸弦要將顧淩霄那纖細柔軟的身體分割成一段段時,顧淩霄一躍而起,猶如天女舞蹈般輕鬆地穿梭騰挪在七彩斷腸弦之間。
她的動作太柔軟,太迷人,七彩斷腸弦不但無法傷到她分毫,她甚至還能以七彩斷腸弦為落腳點輕輕借力,以更快的速度襲向侯文柏。
“你——!!”
侯文柏心中大駭,連忙揮手防禦。
七彩斷腸弦之柔韌遠勝一般法寶。哪怕是雲烈的貫日雷光砍在其上,一個不小心也會被崩出裂口來。在自己周身前五寸處以七彩斷腸弦結出巨型繭盾,侯文柏實在想不通顧淩霄怎麼能完全看清應當是無色無形的七彩斷腸弦。
原因其實很簡單。
七彩斷腸弦之所以能看上去無色無形,那是因為它和太陽光有同樣的原理。太陽光看起來就是無色透明,然而太陽光實際能析出七色以及人眼無法辨識出的其他顏色。換句話說,隻要能改變物質的光學屬性,讓人眼無法辨識出其色彩便能使物質看起來“無色無形”。
可顧淩霄是蠱母,具備多種蠱蟲特性的她當然也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色彩與東西。
七彩斷腸弦看在她眼裡一開始就不是無色無形的。侯文柏拖著時間自以為已經對顧淩霄布下了天羅地網,卻不知看在顧淩霄的眼裡,他就是個耍小手段的跳梁小醜。
猶如離弦之箭的顧淩霄停在了繭型的巨盾之上。她腳下一劃,高跟鞋的鞋跟竟如刀片割開絲線一般直接割開了整個繭盾。
侯文柏眼睜睜地看著繭盾在自己眼前散落開來。下一瞬顧淩霄的拳頭已經正中他的腦袋,讓他打著旋兒飛了出去。
冰火天蠶重新落回了顧淩霄的手上,它輕輕纏著顧淩霄的手腕,乖乖巧巧地爬回媽媽的手指上。天知道它要是長了眼睛,它肯定會用自己小小的眼睛對著侯文柏翻大大的白眼。
——同樣都是冰火天蠶,身為媽媽子蠱的它可比其他的冰火天蠶強多了!用那些老舊的冰火天蠶絲來做盾,還想防住媽媽的攻勢,是不是傻?
想到自己給媽媽做的鞋子派上了用處,冰火天蠶又驕傲地挺起了一根細線般的小胸.脯。它的小弟們紛紛對於冰火天蠶大哥如此厲害表示由衷的敬意,一個個鉚足了勁兒地努力醞釀下一次要獻給媽媽的禮物。
雲烈能聽到子蠱們的聲音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媽媽!”
“媽媽媽媽!”
“媽媽好厲害!”
“媽媽好漂亮!”
“喜歡媽媽!”
“媽媽不愧是我們的媽媽!”
無數的聲音潮水一般席卷了雲烈的腦海。他先是頭痛欲裂,隨後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沉往海底那樣在無限的聲音螺旋裡一直往下沉溺、墜.落……
“媽……媽媽——”
被子蠱刺激了奇經八脈與奇穴要穴的雲烈睜開眼睛就張口對著顧淩霄喊了這麼一聲,顧淩霄瞪圓了眼睛,好幾秒後才道:“我可沒有你這麼大的兒子。”
雲烈先是有些尷尬,隨後又坦然了。
子蠱們和人不一樣,它們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也不會說謊。它們十分單純,卻不像他那樣天真。
子蠱們確實是有意用它們的感情來為他洗腦,但是子蠱們這麼做的原因是防止他得到了力量之後背叛媽媽,傷害媽媽——即便是這些小家夥們也知道人類不可信。可媽媽既然選擇賜予這個人類力量,它們就會順從媽媽的意願。
如何才能讓一個人類不會想著背叛媽媽呢?單純的子蠱們做了一個這樣的決定:把雲烈也變成它們的同胞,它們的兄弟,媽媽的孩子……不就好了嗎?
所以子蠱將自己對顧淩霄最單純的愛意與最純粹的好感全部如實地灌輸到了雲烈的體內。說現在的雲烈已經是人形的子蠱也不為過。
但雲烈並不反感這樣的新生。他甚至還有種自由了的釋然。
“媽媽——”
“……從你這張嘴巴裡吐出媽媽兩個字還真是驚悚。”
顧淩霄縮縮肩膀,打了個寒顫。她並沒有對子蠱們下令,讓它們給雲烈洗腦。她隻是有感於雲烈的痛苦,願意解放雲烈的潛在能力,給雲烈一個複仇的機會。哪想雲烈會被洗腦成人形的子蠱……
“叫我淩霄吧。”
人和蠱蟲的思考回路相差甚遠。顧淩霄不能責怪子蠱們處於保護她的目的而做下的事情,因為即便她責怪了子蠱們,子蠱們也不能理解它們想要保護媽媽有哪裡錯了。
“嗯,淩霄。”
雲烈十分乖順。這時的他已經沒有了打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自負與居高臨下,他安靜、安穩,顯現出一種成年人才有的成熟穩重。
“你知道雲城發生了什麼嗎?”
雲烈搖搖頭,想了一下才道:“但我總覺得,雲城.的布置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布置?”
雲烈不提,顧淩霄差點兒都要注意不到這種違和感。然而幾乎是在雲烈提到“布置”這兩個字的同時,顧淩霄已經想明白了問題的所在。
把頭顱一個個地掛在城牆上通常是為了嚇唬敵人,並且對敵人示威。顧淩霄作為“護國聖女安樂郡主”的那一世就曾看見過金人屠城後將梁朝守將的頭顱儘數擺上城頭的畫麵。
但密密麻麻地排布在雲城城頭上的人頭卻不像是要對誰示威。首先,雲家已經被滅,屠了雲城.的人還能向誰示威?雲烈嗎?那樣把雲烈抓回來,當著他的麵處決他的親人不是更能折磨他?向小皇帝皇甫榮嗎?皇甫榮一心隻想報複宇文家,哪裡會管雲城.的死活?
其次,雲城中的屍首被擺放的很奇怪,有的地方被堆起小山來,有的地方又空有血痕不見屍體。可見屍體是被人人為移動過了。
最後,也是最主要的一點。雲城裡剩下的修真者太少了。具備元嬰期、接近分神期實力的隻有一個水月派宗主侯文柏,其他一路上被她的子蠱們吃掉的修真者最強也不過就是元嬰期入門。
這樣的布置不像是等人自投羅網,倒像是知道雲城很快就會寸草不生,所以讓人提前撤出,隻餘少量人等最後再撤。
不好的預感讓顧淩霄微微皺眉,她腳下一蹬,背上瞬生兩翼。
以蝴蝶般的兩翼飄上天空,顧淩霄朝下一看,心道:果不其然。
——雲城被做成了一個巨大的法陣。從空中看,不論是人頭還是屍堆,所有的血腥都隻是為了拚湊出陣法的圖案。
這種陣法顧淩霄恰好最近才見過:這和小皇帝皇甫榮腦內所記下的《無字天書》裡的一個陣法十分相似。如果小皇帝皇甫榮的記憶靠得住,那麼這個陣法的作用就是將修真者的修為連同一般人的生命力一並轉化為巨大能量,供人吸收。
顧淩霄落地後看見雲烈正抱著一少女的屍體,從城郭裡飛身而下。
那是他的四妹妹。隻有十六歲的花樣少女被活生生地做成了陣法的陣眼,死狀極其痛苦。
不知道該說幸還是不幸,這時的雲烈已經不會有深入骨髓的痛苦了。子蠱化的他雖然還記得從前,雖然還記得過去,卻對那一切記憶都沒有了感情。對他而言,他過去的記憶隻是一場存在於自己大腦裡的電影,其中之人的喜怒哀樂與他無關。
雲烈平靜地收斂了自己一家的屍體,讓噬心蠱吃掉了親人們的屍身——與其讓親人們的屍身有可能被人挖出來繼續利用,他寧肯讓噬心蠱吃掉親人們,好弄清楚雲城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即便對親人的感情已經蕩然無存,他也還有身為人的道義。他會為雲家、雲城.的所有人複仇。
離開雲城之後,顧淩霄去了大興城和文西城。理論上應當是毀滅雲城.的罪魁禍首的兩城卻已然成了焦土一片,顯然這兩城被做成法陣比雲城還早。
雲烈躺在顧淩霄的大.腿上,他抱著顧淩霄的腰,輕聲呢喃著:“媽媽……”
他已經睡著了,睫毛上還帶著點滴的淚水,也不知道是夢見了過往的事情,還是又被迫分享了其他子蠱的情緒,精神上有小小的錯亂。
顧淩霄撫摸著他削得短短的頭發,真的猶如母親在撫摸孩子的頭頂。
沒辦法,子蠱與蠱母的情緒是連接在一起的。雲烈既然已經成了子蠱,不論他是什麼樣的外表,顧淩霄對他都會像對其他子蠱那樣產生近乎母愛的憐惜。
顧淩霄在細細地回顧著雲母的記憶。
雲母完全蠱化是因為慕容雲珠為了放她的心頭血養相思蠱而殺了她。蠱化之後的雲母剛開始還有一點理智,在吞噬了幾個修真者之後這種理智就開始溶解。
當她在慕容家的禮堂裡遭受到以慕容清澤為首的慕容家的修真者們的聯手圍殺後,她就徹底癲狂了。
癲狂之後的雲母隻是憑著本能與恨意在殺戮。她並沒有想過自己今後要去哪裡,也無法思考自己今後要做些什麼。
隻是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這顆星球已經死了。所有的生命都被她和她的子蠱吃空了。剩下的隻有她和子蠱們。
過度的後悔使得雲母開始了自我毀滅的行動,她讓所有的子蠱都開始自相殘殺。
本來最基礎的養蠱就是把各種各樣的毒蟲都丟進一個密閉的蠱盅裡,讓蠱蟲們自相殘殺、相互蠶食。最後活著的那一條蠱蟲們就是蠱王。而蠱王們被放到一起,再過一輪廝殺之後,就能誕生更強大的蠱王。
假設這顆星球就是蠱盅,那雲母最後的自我毀滅其實就是在忠實地執行最基礎的養蠱過程。在她死後這個已經隻剩下蠱蟲們的星球究竟發生了什麼呢?新的蠱王又怎麼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