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舒嬪忽然冷笑道:“宮女出身,還能是什麼來曆,無非是個包衣罷了!”
嘉妃臉色就難看起來,她也是包衣出身,自然忌諱這個。可讓她跟舒嬪嗆上,她又有點不敢。
隻因舒嬪來頭實在很大。
她曾祖父納蘭明珠多出名就不說了,再往下數亦是一串顯貴,祖母直接姓愛新覺羅,是鐵帽子王康親王傑書嫡女;其父納蘭永壽,名字都是康熙爺親自取,做到過議政大臣,其母乃正一品光祿大夫含太公之女,封誥也是一品夫人。
舒嬪十三歲選秀入宮,初封是舒貴人,七天後就變成了舒嬪,自然都是因為她高貴家世。
所以這兩三年雖說她恩寵並不豐,資曆又淺又無兒女,可還是沒人敢惹她。
高靜姝看到舒嬪驟然發飆,也有些了然。
舒嬪不太得寵她是知道,因為乾隆個人審美,對嬌柔漢妃喜愛原就勝過滿蒙妃嬪。何況舒嬪年紀又小,進宮時才十三,皇上雖給體麵位份,但真沒拿她當個正式妃嬪看。
看後宮妃嬪得寵和生子年紀就知道,乾隆是有點熟女控,縱觀他一朝,得寵妃子生育年紀多在二十五歲以上。
舒嬪原也是這樣安慰自己,可這會子又冒出與她一樣年輕小宮女來得了恩寵,自然忍不住冒火。
舒嬪嗆了一下嘉妃,見皇後目光望過來,雖不情願卻也隻得起身請罪:“臣妾失言了。”
皇後也就放過這事兒,緩聲道:“若無事就散了吧。魏答應晌午後自會去各位妹妹宮裡磕頭。”
已經站起身行告退半蹲禮高靜姝宛如被雷劈了,魏答應?!
姓魏,又是富察皇後宮女,高靜姝腦海裡立刻浮現一個人:生育了下一任皇帝,大名鼎鼎令妃,未來孝儀純皇後。
她身子忍不住晃了三晃。
“主兒?”紫藤扶著她:“娘娘身子不舒服?”
高靜姝搖了搖頭。
純妃和嘉妃立刻關切圍上來,看起來比紫藤還要著急上火:“貴妃娘娘怎麼了?臣妾打發人給您叫太醫去吧。”
高靜姝:“你們幫我個彆忙如何?”
純妃親熱道:“貴妃娘娘吩咐便是。”
“幫我個忙,像嫻妃一樣視若無睹從我身邊走開好嗎?”
兩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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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答應往各宮磕頭,各宮主位自然要備賞賜。
高靜姝有些想不起當日平答應進鐘粹宮時候,貴妃備是什麼。於是她問了問木槿,準備來一套一樣。
“當年給平答應是什麼來著?”
木槿尷尬道:“當時,當時娘娘大約忙著,隻是讓奴婢去告訴平答應,在後側殿呆著彆出來。”
高靜姝:……怪不得她腦海裡沒有任何印象。
最後還是木槿自去備賞,按著現如今宮裡規矩備了湖緞,洋緞、杭細,綿綢各四匹,赤金南紅瑪瑙鐲子一對,銀葉纏絲翠玉釵一對。
這禮絕不算薄,比之前幾年賞新人已經翻了番。
先帝爺是厲行節儉人,皇上剛登基時自然三年無改父之道,皇後更是節儉表率,自然後宮妃嬪也有所收斂。
可乾隆本性是個喜奢麗華美,一應都要繁花錦簇才好性情。皇後又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並不約束其餘嬪妃跟自己一樣簡樸,所以這幾年來後宮裡奢靡之風漸長,如今連份子錢都水漲船高起來。
逢年過節衣裳首飾更是妃嬪們爭奇鬥豔重點,所以不得寵妃嬪還真是有些過不下去。
比如愉嬪,就因娘家不顯,本人寵愛極平常,雖生育了五阿哥,皇上日常賞賜並不忘了她,日子卻也過得緊巴巴。
比如今日要賞魏答應,同為嬪位,愉嬪就不能比舒嬪差出去太多,否則就沒臉麵,於是隻得邊心疼邊歎氣去搜刮庫房。
主位娘娘們都支出龐大,要不得寵,要不就得有個強盛母家,這日子才能過舒服。
而兩者兼具貴妃,過得就更滋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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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到底是怎麼了?”紫藤在門外拉了拉木槿袖子:“方才魏答應來磕頭時候,娘娘倒是沒什麼不快,更不曾為難,隻是按著例賞了她,問了她名姓而已。可自打魏答應告退,娘娘便心情很低落似。”
木槿也想不明白,按理說,一個答應罷了,從前都不至於,何況是現在。娘娘上回被朱答應頂撞了,回來都不曾慪氣,怎麼這回不過是見一見魏答應,就怏怏不樂起來。
高靜姝在床上抱膝坐了一會兒,世事從來弄人:她幾乎知道這裡所有人結局,可偏生不知道她自己。因為明年這時候,她就該是個銷號死人。
會有變數嗎?一切真都能改變嗎?
雖然她現在身子逐漸康健起來,可真能改變貴妃早逝結局嗎?就算她活下來,也要麵對後宮無窮無儘爭鬥。
方才在她跟前,就是將來有名寵妃。
在這個完全被男人主宰世界,在這個皇上就是天後宮裡,女人們是這麼可憐甚至可笑,明明穿金戴銀,卻還是襤褸淒惶,朝不保夕。所以彼此才要爭鬥、欺騙、利用、陷害,冰冷瘋狂令人發指。為不過是爭得男人一點點心,為自己和孩子們爭下存活空間。
高靜姝從未放棄過努力活下來這件事,但她確實對未來迷茫無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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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她一樣迷茫還有新鮮出爐魏答應。
魏清雨由一個新撥給她小宮女陪著,按照位份順序,在東西六宮裡呈之字形移動,給各主位磕頭請安,簡直要累斷腿。
同時還要應付許多陷阱。
比如嘉妃笑言:貴妃位高氣傲,就算一時給你氣受你也要恭敬。魏答應連忙避開這個陷阱,口中道貴妃娘娘對她極好,賞賜豐厚言談和氣。
終於拜完六位主位娘娘,魏清雨還不曾鬆口氣,就接到了皇上旨意:讓她搬到九州清晏後麵圍房去住。
她愣住了,她迷茫了。
當今聖上是個製度性很強人,甚至跟他親爹一樣有點強迫症。隻看他預備封貴妃前都得先完善貴妃禮製就知道了。
曆來答應製度也很明白。
凡是給六宮主位磕過頭領過賞,才算是後宮正式編製,不然以皇上每年納新宮女個數來看,每個都給賞賜話,後宮主位娘娘們都得手拉手破產。
有了正式編製,就會指一個宮苑住,或是依附哪個主位,或是自己住在尚且空著宮中偏殿。
可這回,皇上居然讓魏答應住到九州清晏圍房去。
這到底怎麼算?她到底有沒有編製?
可以說皇上是格外喜歡她才讓她就近伺候,卻也可以說皇上仍覺得她是個宮女,不過是皇後宮裡,所以才叫她給六宮妃嬪磕了個頭。
彆人不說,愉妃聽聞此事後立刻開始心疼自己賞賜了。扒拉下自己荷包,再算算今年是大選之年,還要進一批新人宮嬪,愉嬪簡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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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清雨隻覺得自己臉上一陣滾燙一陣冰涼,心裡翻湧著極為難受。
她不想做個例,不想出頭,她就想分個宮室,哪怕又偏又小,也是個落腳地方。雖然在九州清晏住著能見皇上更多,可說不準皇上哪日就把她拋到腦後,此後她再沒機會進後宮了。
旁邊小宮女怯生生對她道:“答應,咱們得先去給皇後娘娘磕頭才能離開長春仙館。”
皇後宮室內有一種甜絲絲幽香,魏答應也說不上來是什麼,隻覺得聞了渾身舒暢。
葡萄引著她進了西暖閣,就見皇後正坐在窗邊炕桌旁,手裡翻著一本賬本。
明媚陽光從大扇玻璃窗外肆無忌憚地灑滿整個屋子,給皇後身上明黃色雲錦牡丹旗裝鍍上一層閃著細輝金邊。
魏答應忽然就想起小時候娘帶自己去拜菩薩,就是這樣高遠尊貴坐在蓮花台上,憐憫俯視著眾生。
又想起前年宮女們集體在順貞門見家人,娘和姐姐格外珍惜地掏出一個玻璃戒指給她:素銀托兒上是黃豆大小玻璃,亮晶晶。娘說這首飾貴重讓她在宮裡帶,免得被人瞧不起,必要時也可以送人做人情。
如今在親娘口中顛來倒去囑咐珍貴玻璃,就這樣大扇大扇地嵌在皇後日常看書寫字暖閣裡。
魏答應覺得自己在皇後跟前,與陽光裡漂浮著光塵沒什麼區彆,都那麼小,小皇後可以視而不見。
她恭恭敬敬磕頭。
皇後手裡紫犀毫在賬目上圈了一下,然後才擱下筆,對跪在下頭魏答應道:“皇上旨意本宮已然知道了,你照辦就是,來日在九州清晏要好好伺候皇上。”
魏清雨忙應下。
見皇後再次拿起了筆,魏清雨就再次磕頭準備告退。
皇後卻忽然道:“貴妃沒有為難你吧。”
魏清雨連忙重新跪端正,心裡打了個突卻還是道:“貴妃娘娘賞了奴婢,言談也和氣。”
皇後似乎依舊沉浸在看賬本上:“那就好。”
魏清雨鼓足勇氣:“奴婢是娘娘宮裡出去人,貴妃對皇後娘娘心懷恭敬,這才恩澤於奴婢。”
皇後合上了賬本。
“是啊,你是從長春宮出去人。”皇後聲音依舊是輕柔低緩:“半月前本宮讓內務府從紫禁城繡房調幾個機靈繡女來用,你就是那時候入了長春宮。可在這兒之前,是純妃替你買通了繡房嬤嬤,這讓你得了這個機會。”
魏清雨隻覺得冷汗瞬間濕透了脊背,她新荷一樣嫩紅麵容上褪儘了血色,愣了愣才磕頭道:“娘娘,奴婢,奴婢隻是想謀個前程,奴婢絕無背叛長春宮心思……”
“不重要了。”皇後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你已經是皇上答應,而不是長春宮宮女。”
“在後宮裡,人人都是要謀個前程。”皇後似乎有些疲倦似:“你若不是帶著長春宮名頭,本宮不會說這幾句話。”
“純妃對你有提攜之恩,從今日起,你可以如她宮裡秀常在等人一般唯她馬首是瞻,也可以如旁答應常在一樣對她恭敬疏遠,本宮都不會在意。”
“唯有一條,因為你是從長春宮出去人,所以你日後若在後宮作惡害人,本宮決不能容。”
魏清雨控製不住顫抖起來,都數不清自己磕了幾個頭,保證了多少遍。
然後才有兩個宮女將自己扶起來,送到外麵。
白梨對她福了福:“魏答應,九州清晏自有派給答應們使喚宮女,如今先讓小太監們替您將東西送過去吧。”
直到出了長春仙館,魏清雨才更加後怕起來:方才皇後閒閒一問貴妃有無為難她,大概出於此。
她是長春宮出去人,要是私下對著貴妃有怨言,豈不讓人以為皇後對貴妃不滿。
若是方才自己答錯了,她還能順利離開長春仙館嗎?是不是這會子就該去冷宮待著了。皇後要發落一個答應,皇上絕不會駁回。
魏清雨簡直不敢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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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並不知道魏答應長春仙館驚魂記,她已經努力振作精神,開始跟紫藤討價還價菜單。
“娘娘,是有肥螃蟹,可太寒涼了您不能吃。”
大膳房每年都會留下一些秋日螃蟹,然後用蛋白養著催肥,預備著冬日也能讓主子們吃上肥蟹。
“烤鹿肉也不行,太燥熱。”
最終通過紫藤層層考驗菜隻有燕窩白雞絲、三鮮鴿蛋、口蘑溜魚片、青筍晾肉胚、肉片燜玉蘭片。再加上宮裡冬日都會有一道什錦鍋子,就是豐富健康一桌菜。
最終還是林太醫來把平安脈時候,開了尊口,高靜姝才終於添了一道軟炸蟹肉餅。
高靜姝進一步討價還價:“吃了寒涼蟹肉,得吃一口熱熱酒是不是?”
正好這幾日柯姑姑並不在,她年紀大了偶感風寒,已經暫時挪出園子去休養了,高靜姝就越發覺得機會難得。
林太醫見貴妃再次提起,隻得道:“也罷了,與其叫娘娘一直惦記著,不如少量喝點。”
於是晚間,高靜姝就得了一小壺滾燙梅花釀。
高靜姝晃了晃就知道,這也就是二兩半酒,入口一嘗,頂多三十度,就不以為然起來。
貴妃有個習慣跟高靜姝一樣,因她天性隨意,所以習慣了日常吃飯不讓人伺候。尤其不要宮女一筷子一筷子給她夾菜。
因而貴妃用飯時候,紫藤木槿都隻留一個在旁候著,其餘二等宮女隻在門外等著主子若有吩咐再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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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騰騰鍋子下麵還帶著炭火,熏得屋裡霧氣蒸騰,格外暖和。
紫藤嚴格盯著貴妃,不能隻吃蟹肉餅,一碗燕窩雞絲更是要多用點。
高靜姝吃了兩口後,對紫藤道:“想在鍋子裡下一把細粉,不想吃銀絲麵。”紫藤隻要見貴妃愛吃東西,就是歡喜,立刻道:“小廚房有紅薯細粉、綠豆細粉和南邊細米粉,娘娘要吃哪一個?”
高靜姝想了想:“都要一點來煮上吧。”
紫藤轉身出去吩咐時候,高靜姝麻利地將手邊一盞蜜水倒進了鍋子下麵炭火裡,然後又將酒壺裡酒轉移到空了茶盞中,順手還將酒壺放倒做歪倒狀。
等紫藤轉回來,就見主子委委屈屈道:“剛想倒一杯酒,誰知失手打翻了,連鍋子火都澆滅了。”
美人委屈對女人一樣有殺傷力,何況紫藤心裡眼裡都隻有貴妃,連忙道:“娘娘沒叫火星子傷著手就好。娘娘用膳素來不愛講究排場,以後還是要將大桌子搬出來,將鍋子移開些才好。要吃什麼,讓奴婢給您夾。”
然後又拿起酒壺,見裡麵就剩一點點底,笑道:“竟然全撒了,既如此,奴婢再讓人給您燙一壺來。”
高靜姝笑著點頭:“嗯!”
梅花釀酒和蜜水都是淡淡金黃色,根本瞧不出異常。於是高靜姝就這樣在紫藤眼下,大大方方乾掉了半斤酒,達到了微醺狀態。
但不知是這酒入口淡,後勁大緣故還是怎,高靜姝漸漸頭暈起來。
想了想,大約是今日見了令妃後,她心中總有說不出悵然不快,喝太快了些。
木槿進來服侍時候還笑道:“娘娘今日好量,原本您一壺酒總要剩下小半截呢,今日卻都喝了。”
林太醫曾說過:不能一味管束娘娘,是個人一直吃苦藥,日常飲食又格外清淡,久了都是要受不了。況且人身子都是有自己調節力,偶爾放縱一下,反而能激起身體自我保護。
若非如此,她們今日也不會給娘娘開忌,又是螃蟹又是酒。
高靜姝:……忘了一件極為重要事情,她自己是半斤白酒量,可貴妃似乎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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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茶時間過去了。
木槿見貴妃漸漸兩靨生暈,星眸流轉,有些薄醉,就忙拿了醒酒石來讓她含著。
然而效果不佳。
她隻見主子含了醒酒石呆呆坐了一會兒,然後就俯身吐到了地裡:“哎?為什麼給我吃石頭,誰給我吃石頭!”
木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