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靜姝都未說話,柯姑姑已經板起了棺材臉:“張貴人此言差矣,朱答應住在九州清晏的圍房,又由皇上親自指了朱太醫照料,與貴妃娘娘什麼相乾?”
雖然柯姑姑是禦前出去的人,但現在站在貴妃身邊就是貴妃的人。
而張貴人當著眾人被貴妃宮人懟了,就深覺受了屈辱。
偏又真不敢回嘴,隻得“哼”了一聲彆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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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兩個力大的太監抬了藤春榻來,朱答應正裹了一床厚厚的錦被,臉色煞白如雪,頭上纏著一塊包頭,病歪歪地躺在上頭。
旁邊跟著青提,對眾妃福身道:“朱答應已經止住了血,堅持要過來。”
烏嬤嬤扶著皇後從門外走進來,她的臉也板的跟棺材似的:真是開了眼了!她的主子娘娘自打進重華宮當寶親王福晉開始就沒受過這種委屈!
不管是得寵如貴妃,高冷如嫻妃,多子如純妃,但凡皇後開口決斷的事情,也沒有敢當麵駁回的!
今兒竟叫一個答應懟了回來,居然信不過自家娘娘。
皇後依舊神色沉靜,端坐上首,免了眾妃見禮後,對躺在榻上嚶嚶嚶的朱答應道:“如今六宮皆在,有什麼委屈就說吧。”
高靜姝正在打量朱答應:隻見她嘴唇蒼白裡透出烏紫,錦被外麵的一隻手乾燥指甲無血色,她在急診室見過這種失血過多的病人。
縱然她極討厭朱答應,這會子也覺得怪可憐的。
女人不管是生產還是小產,都是件傷身的事情。
要是失於調養,又被挪出院子,隻怕不好……
而此時朱答應聽了皇後的話,就勉強支起身子,聲音淒厲道:“貴妃害我!”
方才還同情心泛濫的高靜姝,此時立刻收起了旁的心思,腦海裡隻剩下一句話:什麼人啊,死不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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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寒清韻殿裡,數十道目光都集中在貴妃身上。
皇後沉了臉色:“朱氏,攀誣貴妃的罪名你可知道?”
朱答應居然寸步不讓:“臣妾知道,正因為知道,又知道貴妃得皇上寵愛,皇後娘娘也從來對她寬厚,所以才要六宮嬪妃都在才敢說出真相!”
這下子連皇後都扯了進去。
一副皇後會包庇貴妃的樣子。
皇後側首問葡萄:“去請皇上的人呢?再打發人去。”既然朱答應口口聲聲自己要包庇貴妃,那這件事,她索性就不審了。
殿內空氣緊繃的令人窒息。
誰料卻是從來沉默的愉嬪忽然開口道:“朱氏,你算哪門子臣妾,後宮主位從未受過你的磕頭,你隻能自稱奴婢。你可知道這個規矩?”
這話說的到位,眾嬪妃都不由點頭。
是啊,養心殿後麵的答應們長得跟墳頭草似的,每年一拔一換的,她們很多都不認識,連給皇後請安都不配,還敢自稱臣妾?
麵對愉嬪的訓斥,朱答應嚎啕大哭:“愉嬪娘娘要逼死臣妾嗎?”
愉嬪敗退:她難得開口說話,遇到胡攪蠻纏不跟你講理,隻知道撒潑尋死的人,又能怎麼辦呢。
愉嬪退了,朱答應繼續嚎啕。
“前日晚上,貴妃晚上忽然帶了心腹宮女到臣妾屋中,放下一包打胎的藥,威脅臣妾必須吃了,否則就算生下孩子,也會立刻回稟皇上抱走這孩子自己養,早晚也要弄死這個孩子。”
“臣妾怕極了,所以今日才派宮女一大早就去貴妃門口磕頭請罪,然而景蘭卻也被貴妃的人叉了出來,又讓她給臣妾帶話,若再不落胎,就母子俱亡!”
朱答應聲音淒厲:“臣妾可以死,但皇上的孩子不能白死,臣妾自知人微言輕,若不鬨出來,一定會悄無聲息死在貴妃手裡,還不如拚死鬨出來,求一個清白。”
刺耳的嚎啕聲似乎一點兒也沒影響到皇後,她淡淡道:“所以落胎藥是你自己吃的。”
柯姑姑幾乎要在心裡給皇後叫好,抓事情真準!無論貴妃有沒有脅迫,這藥可不是貴妃灌到朱答應嘴裡的,是她今日自己吃下去的。
怎麼說呢,貴妃善妒不容這一點在後宮人心中實在是根深蒂固。況且貴妃跟旁人腦回路不同,發起脾氣不管不顧,旁人乾不出這事,貴妃沒準真能乾出親自脅迫有孕答應吃落胎藥,這種實名製害人的事兒。
高靜姝仗著貴妃“腦回路不同”這點,在後宮快樂地橫行了三個月,終於在今天吃到了苦果——人人都認定這荒唐事兒真是貴妃能乾出來的,果然世間沒有隻占便宜不吃虧的事兒。
連柯姑姑這個自己人都有點相信是貴妃乾的,何況彆人了。
朱答應要是攀誣皇後或者三妃,倒是沒人會相信她。
朱答應聽皇後這樣問,嚎啕轉為了悲哭:“臣妾早就聽說,皇後娘娘跟貴妃打從潛邸就關係好,這麼多年貴妃娘娘僭越,您都不管束,可今日貴妃脅迫臣妾,您竟還要將罪名扣在臣妾頭上嗎?”
皇後不為所動:“那藥究竟是不是你自己吃的?且貴妃親自到九州清晏後的圍房威脅與你,又可有證據?”
朱答應跳過第一個犀利的問題不回答,直接扯過站在她身邊的宮女景蘭道:“臣妾當然有證據!前夜貴妃隻乘了兩人小轎從九州清晏後門繞進來,不但臣妾和景蘭見了,還有兩個灑掃太監都見著了!就算這些人都不能為證,皇後娘娘自去查證,定還有旁人瞧見貴妃宮中夜裡抬出一頂小轎往九州清晏方向而來!”
她說的言之鑿鑿,眾妃更信了三分。
高靜姝隻是沉默:若說剛開始被指認的時候,她還有種被冤枉和事情找上門來的焦慮,可自從朱答應說出前日晚上,她就完全不急了。
前日晚上,是她喝醉了給皇上拉二泉映月的日子。
要說當晚她還心裡埋怨皇上耳朵尖,怎麼這麼遠還能聽見二胡聲,把自己喝醉的情形抓個現行,那麼現在她就無比慶幸皇上來了,這是活生生的人證,不,龍證。
所以她現在的沉默,隻是在想:是誰要害她?
朱答應嗎?不,她大約隻是衝在第一線的小卒子。
不過是個答應,且還在禁足中,哪有本事知道自己當晚坐著小轎從九州清晏後麵經過,又能找到兩個人證?還能自己尋來一包落胎藥?太醫院可不會買她的賬。
先帝爺是個仔細人,他曾下過十分嚴厲的諭旨:藥物關係重大,凡與妃、嬪等送藥,必用銀瓶,銀瓶上也必有牌子標記。所用的湯頭、藥渣也必須寫清,交給該宮的首領太監,再將太醫、熬藥的小太監、送藥的小太監都標明,務必做到若有差池,責任到人。
這樣嚴格的程序下,禁足的朱答應怎麼能弄來落胎藥?
朱答應這一串言之鑿鑿,舒嬪卻聽得不解,直接問道:“你是否有身孕,太醫院都懸而未決,貴妃為何要冒險親自害你?”
朱答應眼底是極深的刻毒,看的舒嬪一個哆嗦,都有些發冷起來。
“我雖還未顯喜脈,但早有孕相,太醫們沒有十成把握不敢說,可貴妃是帶了自己慣用的林太醫來替我把了脈!她知道我是真的有孕!所以才留下了落胎藥!”
她淒厲道:“皇後娘娘隻管去查,前日晚上林太醫是不是偷偷一個人跑出了太醫院!”
高靜姝再一次確定了,朱答應背後絕對有人,憑她就算真的碰巧看到了自己的轎子,也不可能知道林太醫獨自離開了太醫院。
可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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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宮妃嬪聽到這裡,幾乎都確信了朱氏的話,都是麵露驚詫。
嘉妃開口道:“竟是如此?回皇後娘娘,臣妾也有熟絡些的太醫,昨兒趙太醫給臣妾請平安脈的時候提了一句,說是前日晚間貴妃處的臘梅請走了林太醫,林太醫急的連拎藥箱子的小太監都沒帶就走了。”
高靜姝看著她。
純妃和嘉妃自然是她第一高度懷疑的對象,可此時嘉妃忽然開口說了這件事,高靜姝反而不敢確定是她了。
要是她策劃了這樣大這樣密一個圈套,會第一時間跳出來暴露自己?
木槿說過,嘉妃是個謀定後動的人。
而純妃卻從頭到尾都沒吭聲,沒落井下石,這是她還在表現自己的溫馴,還是她本來就是策劃者所以避嫌不吭聲呢?
這個後宮,果然沒有一個簡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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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也在看貴妃,見她似乎並不慌張。
於是開口道:“命人將林太醫召來,另外召慎刑司劉輝寧來候著,這幾個自稱親眼見到貴妃行蹤的宮女太監,要他親自審一審。”
慎刑司掌事劉輝寧,在宮裡跟十殿閻王在人民群眾心中的印象一樣。
皇上曾有明旨:“凡太監、宮女在宮內自傷者,處以斬立決;欲行自縊自儘而經人救活者,照例須處以絞監候。且罪連親屬,一並發往伊犁給兵丁為奴。”
如此一來,這宮女連受不了刑罰而自殺的權利都沒有了,否則就會牽連一家。
因不能死,所以慎刑司的酷刑就顯得更可怕了。
一聽這話,景蘭已經癱軟在地。
朱答應目眥欲裂:“你憑什麼審我的宮女,慎刑司該審訊的是貴妃!”
葡萄身姿依舊是那麼規矩優美,她走上前來,先福了福身,然後劈麵給了朱答應兩個耳光:“朱小主,與皇後娘娘論你我的,隻能是萬歲爺,小主僭越了,若非小主今日剛剛小產,這樣的大罪,可不是奴婢這兩巴掌能抵過的。”
殿裡一片寂靜,隻有朱答應的“呼哧呼哧”地喘氣聲。
眾妃凜然。
雖然皇後一向寬厚溫和,但她是六宮之主,微露崢嶸就如泰山壓頂一般。
唯有嫻妃,臉色終於緩和了些,看起來煩透了朱答應,很期待她再挨幾巴掌。
在等待證人與被指控人林太醫的時候,眾妃嬪終於忍不住互相咬起了耳朵。
觀點倒是很一致,肯定是貴妃乾的呀。
沒看到她都不吭聲嗎。
木槿看娘娘隻是出神,柯姑姑獨自著急,便略側頭低語了一句:“姑姑放心。前日晚間,娘娘在皇上眼前。”
柯姑姑吊著的心,立刻落到了肚子裡,繼而目露凶光盯著朱答應。
偏巧張貴人方才被柯姑姑一通懟,腹內全都是氣,又看見柯姑姑瞪朱答應,不免跳出來道:“這位姑姑的眼睛就好似要吃人一般,難不成要替貴妃先恐嚇住朱答應不成?”
高靜姝手一揚,攔住話要出口的柯姑姑。
一時想不明白的真相可以不想,但現放著懟自己的人不能不懟回去。
“你是……個貴人來著是吧?”
張貴人氣的臉色通紅,但貴妃問話,還不得不起身:“臣妾張氏,乃皇上親封的貴人,家父是……”
“不感興趣。”
高靜姝利落打斷:“你話太多了,閉嘴。”
旁邊儀貴人“噗嗤”笑出聲來。張貴人剛進宮的時候,對她和婉貴人這兩個潛邸老人兒可不尊敬,赫赫揚揚準備踩著她倆做紫禁城第一貴人。雖然婉貴人儀貴人也不喜歡貴妃,但見此情景,還是覺得可樂又解氣。
張貴人氣的胸口起伏:“貴妃這是要堵住悠悠眾口嗎!莫不是臣妾等不議論,貴妃娘娘涉及戕害龍胎的過失就沒了嗎?”
她還算圓滑,加了個涉及,雖然心裡認定了貴妃乾的這件事,但並不敢說死。
見貴妃這樣隨意裝束了坐著,也是一張玉麵映紅,眉目絢然美的驚心動魄,張貴人自入宮以來被皇上冷落的心酸苦楚忽然都化作了對貴妃的恨意。
隻要除了她,除了她!
皇上或許就能看見自己了。
她咬著牙福了福身道:“臣妾曾經親眼見識過貴妃的威風,純妃娘娘不過替您跟皇上求個情,就被貴妃冤枉不安好心,甚至逼著純妃娘娘發誓。既如此,貴妃娘娘也該給我們六宮嬪妃做個表率,今日自己也發個誓如何?”
她臉上堆著讓人生膩的笑:“畢竟臣妾等也願意相信娘娘的清白,若是您能起個毒誓,若傷了朱答應龍胎,必遭報應,舉頭三尺有神明,臣妾等也就信了娘娘呢。”
張貴人不信貴妃敢發誓,彆說她認定朱答應的龍胎跟貴妃脫不了乾係,退一萬步講,貴妃就算是清白的,這會子要真架不住自己的激將法,發了個毒誓,也丟儘了顏麵。
“張氏,你放肆。”皇後的聲音,如同晨鐘暮鼓,震得張貴人從無邊恨意和能擠兌貴妃的快感中驚醒。
她渾身出了冷汗,但還是強撐著:“皇後娘娘,臣妾……”
“我發誓。”高靜姝忽然開口了。
燭火亮如白晝,映的她膚如初雪,卻又在略微晃動的燭光下,顯出了一點豔色氤氳。
貴妃臉上還帶著笑,舉起右手三指:“皇後娘娘,臣妾發誓,要是害了朱答應的龍胎……”
皇後第一次出口截斷人:“貴妃!陰私之事不可輕易言及,易折了福壽。此事皇上和本宮必會查個清楚明白!”
高靜姝笑容愈明媚,看著皇後還眨了眨眼睛,然後繼續道:“臣妾若是害了朱答應的龍胎,我必然將張貴人也送下去陪它!”
皇後:……
眾妃嬪:……
張貴人,張貴人震驚後大哭起來。
“皇後娘娘您看,貴妃竟當著眾人威脅臣妾的性命!”
高靜姝放下右手,慢條斯理整了整腕上一對兒絞絲金鐲,這對金絲鐲裡麵還套著兩顆南珠,隨著手的晃動而滾動,又精巧又輕便,高靜姝就這樣轉著玩。
張貴人是真的嚇到痛哭:與高靜姝是現代人的靈魂不同,古代人極重此事,方才貴妃三指誓天,那可真是鄭重其事。
張貴人現在怕死了,生怕貴妃真要搞死她。
於是嚎啕道:“貴妃娘娘好生惡毒,此事與臣妾毫無乾係,您為什麼要詛咒威脅臣妾!”
高靜姝冷笑:“嗬,你這不是也知道此事與你毫無關係嗎,那你跳出來嘰嘰歪歪乾什麼!”
張貴人噎住了。
“臣妾,臣妾隻是……”她想說自己路見不平來著,見到貴妃冰冷的目光,卻又軟了下去。
“皇上駕到!”李玉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張貴人的哭泣聲原本都要被嚇住了,此時卻忽然響亮起來。
皇上來了!此時不哭還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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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有的小可愛會屏蔽作話,所以在這裡也寫一句:看到大家反映更新晚影響睡眠的訴求啦,所以更新時間從19號起挪到早上九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