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愛金珠玉石,不愛奢靡享受。
終生所願所行,都為了當得起史書工筆一個“賢”字。
高靜姝目光轉動,看到皇後內室還掛著一幅字:一肴一饌當思物之維艱,微金毫銀恒念來之不易。
烏嬤嬤見貴妃看這幅字,就道:“這是當年聖祖爺的聖口金言,先帝爺也奉為圭臬,娘娘便常年寫了掛在自己內室以自勉。”
高靜姝覺得自己從未如現在這般了解過皇後。
她隻看到了嫻妃的剛硬傲氣,今日才發現,在傲骨上頭,皇後絲毫不差於嫻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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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夏院正的聲音若隱若現傳來:“娘娘底子溫厚,隻是這些年用心太過,隻要悉心調養,鳳體便無礙。”
高靜姝握著一把梳子,梳齒在掌心紮出微微刺痛感。
皇後身子其實沒有問題。
勞累怎麼了,武則天還做了皇帝呢,不比富察皇後勞累一百倍嗎?照樣是長壽的人。
真正給了皇後致命一擊的,就是第二個嫡子的夭折。
如今皇後還沒有懷上第二個嫡子,這才是乾隆九年的夏天,一切都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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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被貴妃宣去診脈的林太醫非常震驚:“娘娘要看醫書?”
高靜姝點頭。
林太醫苦笑:“娘娘素愛詩書,記性頗佳,可這學醫是上不得台麵之事,況且需要不斷診脈看病才能有所進益,娘娘要想學成臣這樣的大夫,是不可能的。”誰會能勞動貴妃把脈呢?
而不實踐就不會有進步。
見貴妃怏怏,林太醫又連忙安慰道:“不過娘娘要想學成聖祖爺或者當今這般,能看懂藥方,粗通病情藥理是沒問題的。”
托康熙爺愛好廣泛,親自學過醫的福,宮裡很有幾本基礎醫學,就是為了給貴人們看的。
高靜姝也不挑:“都給我拿來。”
雖然她學的是西醫臨床,但大學期間,仍舊是要學一本中醫課本,基本的陰陽五行等中醫基本知識她還是知道的。
至於人體的構造,所有臟腑的位置和解剖結構,高靜姝覺得,她應該跟太醫們一樣明白。
林太醫動作很快,立刻將幾本醫術給了她。
甚至還有一本成方。
到了清代,中醫已經發展到了頂峰,很多時候不需要現熬藥,已有了很多成藥丸子,一般的跌打損傷,甚至中風乃至於保胎都有具體的藥丸。
除了開刀做手術和輸液,旁的其實已然與現代相差不遠。
對疾病的研究都已經頗為透徹。
高靜姝拿出考研的勁頭來,每日研究起了醫書。十天後,林太醫從一開始不甚讚同變成了訝然:“娘娘竟將人體臟腑圖都背過了?”主要上麵還有人體的二百零六塊骨頭呢,他隨口一說,貴妃竟然也都答得上來。
高靜姝微笑:“對,我現在已經背了大半經絡穴位圖了。”
林太醫覺得,娘娘大概是還在熱乎勁上,等過去就好了,於是又留下了幾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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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聖駕預備啟程回紫禁城。
彼時皇後已經痊愈,聽說貴妃在苦看醫書時,就笑著搖搖頭:“說風是雨的性子,都怪本宮當日一句死後之事嚇到了她。嬤嬤,你親自走一趟吧,說是本宮的話,叫她彆點燈熬蠟的累著,學醫反倒累病的話,本宮就回稟皇上再不叫她看一本醫書了。”
高靜姝也沒想到,自己明明是為了皇後突擊了半個月的醫書,第一個用上的人居然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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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著八月十三是皇上聖壽,八月十五是中秋佳節。
聖駕按時在七月底,就開始返程回紫禁城,這一路行的比來時就快了些。
剛回紫禁城,皇上就身體不適。
起初也沒人當回事,隻道是木蘭之行,皇上累著了,歇歇就會好。
可很快,皇上身上就起了疹子,而且短短幾日內,這疹子就連成了一大片,紅腫嚇人。
夏院正在皇上起第一個疹子的時候,就嚇得哆嗦,連忙稟明:“皇上,您這是接觸了疥蟲患了疥瘡啊!此病會過人,若是不及時診治,也十分凶險,臣請皇上以龍體為重,停了朝事,安心休養些日子。”
皇上剛回紫禁城,諸事繁多,起初症狀不重的時候,哪裡肯聽。
大約也是在木蘭圍場太過勞累,回來又不肯好好治病,皇上這疥瘡就來勢洶洶,身上疹子蔓延開後,繼而就發起了高燒。這下由不得皇上不停下來休息了。
兼之他這疥瘡根本未曾鼓破膿包,也就是憋著病根發不出來,說明疾病還在走上坡路,體溫也就跟著一路走高。
太醫院再如何心焦,也隻能用上藥,催著膿包徹底發出破潰。到那時,他們皇上才能好轉。
然而膿包還未破,這般持續的高燒不退,皇上卻已經受不住了。
從發現第一個疹子到如今,才短短五日,皇上就從一個活蹦亂跳的真龍天子,變成了因高燒而暈厥,失去了意識的病龍。
在這個時代,高燒燒的失去意識,基本等於要涼。
一時太醫院覺得天都要塌了。
後宮已然是風聲鶴唳,雖然人人礙於太後皇後坐鎮不敢明著亂起來,但其實心已經全亂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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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驟然病倒,前朝也是風雨飄搖。
鄂爾泰跟張廷玉這時候才終於暫時放下前嫌,兩位老人直接搬著鋪蓋睡在了軍機處,日夜等著聽宮內的消息。
覺得自己大約會從三朝元老,升級為四朝元老。
而訥親、高斌、傅恒等朝廷重臣,也俱是各安其職,彈壓各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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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短短三四日,太後原本還算黑亮的頭發就白了一大片,臉上皺紋也多了好幾道。
她的眼睛是一種疲倦的通紅。
然而太後麵上卻是奇異的鎮定,令惶惶無措的後妃都跟著平靜了一點。太後緊緊捏著佛珠道:“皇上的病來勢急,又是會過人的。所以這回妃嬪們不能輪流去侍疾,否則若是整個紫禁城裡傳起了疫症,天下才是真的要大亂了!阿哥所從今日起,除了運送菜蔬,不許出不許進,所有阿哥們飲食都要單做!”
“各宮妃嬪無詔不許外出走動。”
眾妃嬪皆是凜然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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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閉了閉眼睛,孟姑姑拿薄荷油給她揉了片刻。
再睜開雙目時,太後的目光便梭巡過殿內所有妃嬪:“養心殿此時已經封了起來,哀家預備找兩個妥帖的妃嬪進去貼身伺候皇上……”
話音未落,高靜姝便見皇後已經起身:“皇額娘,我為皇後,又是皇上發妻,必得貼身服侍!”
太後下意識想要拒絕,皇後已然跪了:“皇額娘坐鎮後宮,便讓臣妾去皇上身邊吧。”
太後沉吟片刻,終於答應。換一個旁人,她還真未必放心。
而且……太後不願去想卻不得不想。一旦皇上有個萬一,遺詔之事還是皇後親口說出才能令天下信服。切不能再出先帝爺那般繼位疑雲之事。
可隻要一想遺詔二字,太後就覺得心痛的幾乎坐不住。
那是她唯一的兒子啊,她卻要在這裡設想他的身後事,設想他走後的大清——不,她不信她們母子竟就這麼薄命?
皇後沉穩道:“後宮自然有皇額娘坐鎮。但此時情形動蕩,萬事都需要皇額娘做定海神針拿主意,那其餘諸多瑣事,隻怕皇額娘也顧不過來,不如交給……”
見皇後的目光要去看貴妃,太後先一步截斷:“交給嫻妃。”
彆說貴妃一貫不理這些宮務,就算是理,嫻妃這種穩重剛硬的脾氣,才最適合現在人心浮動的宮廷。
換句話說,太後覺得,嫻妃才鎮得住場子。
純妃嘉妃又要擔心皇上和自己的兒子,又要咬牙嫉妒嫻妃,同時又有些幸災樂禍貴妃丟臉,五味雜陳還得臉上不露出來,頗為辛苦。
皇後臉色沒什麼變化,隻緩慢道:“皇額娘說的有理,宮務就交給嫻妃。”
她頓了頓,似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至於貴妃,臣妾請旨帶貴妃入養心殿侍疾。”
滿座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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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親去侍奉皇上惡疾,自然要帶一位嬪妃。
可不該是貴妃。
因日夜侍奉皇上的好名聲肯定是要落在皇後身上,跟去的嬪妃就應該是個低位但穩妥能乾的。
畢竟這個病會過人,一旦傳染給這位侍寢的妃嬪,太醫們肯定顧不上照料——在皇上病重不醒時,不管是貴妃還是貴人都是差不多的,不配讓太醫院分出太多精力,統統要靠自己扛過去了。
所以說侍疾是個很凶險,好處卻不大的事情。
太後都準備命婉貴人跟著皇後去,日後許她一個嬪位的,結果皇後居然提出帶著貴妃去。
貴妃哪方麵像是會伺候人的?
若說方才純妃嘉妃還是忍著幸災樂禍,現在就差點沒露出喜色來:貴妃這半年來對皇後多麼恭敬討好啊,結果就落得這個下場?
皇後有這樣出力不討好的事兒,居然第一時間要捆了她一起去。
真是令人痛快!
且皇後這樣一提,貴妃還不能不去。若是不去,皇上病愈後聽說了肯定要怪責貴妃隻顧自己,心無君上。
但若是去了,可就是去閻王殿轉圈兒去了,而且還沒什麼實在好處。
低位嬪妃去了還能撈一個晉封,貴妃去能撈著什麼啊?
連柯姑姑和站在高靜姝身後的紫藤都驚了,紫藤還差一點跪了求情。好在對主子的擔憂也沒完全消磨了她的腦子,知道這會子求情是不能求的,否則就是置娘娘於不忠不義,所以隻能指望太後娘娘對主子另有安排了。
紫藤寄予希望的太後還在沉思,高靜姝已然起身。
她跪在落後皇後兩步的地方:“臣妾請旨陪伴皇後娘娘為皇上侍疾。”
這個後宮裡,大概沒有人比她更明白怎麼樣在疫情中保護自己,預防傳染。她若是不進去,還真有點不放心皇後。
她並不很害怕自己染上疾病:隻不過是疥蟲,又不是天花,傳染性肯定不會很強。若是做好防護措施,應當無礙。
隻看皇上這些日子還曾召妃嬪侍寢,更日日與大臣們討論國事,然而還是隻有他自己得了疥瘡倒下,就可判斷出來。
肯定不是什麼高傳染性的疫情。
她甚至在心裡腹誹:讓皇上非在木蘭圍場吃那麼些野味,看看,是不是吃最珍貴野味的人病了?
讓你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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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太後這個段位的人,一個人的話是不是真心,是很容易就看得出的。當這個人是貴妃這種脾氣的時候,就看的更清楚了。
貴妃是真的要去。
也真的對皇後毫無怨懟,甚至充滿信任。
饒是一直不太喜歡貴妃性情的太後,此時也頗有些動容。大約也是壓力太大,為兒子懸心的緣故,太後居然落下淚來:“好,好心性。貴妃既有此心,皇後就帶了貴妃進養心殿吧。哀家會吩咐太醫院,多撥些蒼術和艾葉給你們。”
宮裡素來有在疫症流行或歲旦時用蒼術燒煙以避邪氣的風俗,同時也會燒一些艾葉等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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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嫻妃外,諸人按著太後的吩咐告退,準備回各宮去自關禁閉。
八月初的天熱的如同下火一般。
才出了太後宮門,皇後的身子就微微一晃,高靜姝從後麵扶住她。
“娘娘要撐住,現在可不能倒下,咱們這段時間可是要忙起來了。”
皇後回頭,似乎有許多話要對她說。然而回顧四周,見跟在後麵烏鴉鴉一片麵帶惶恐的六宮妃嬪,就把話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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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夏院正為首的一半太醫院,且是最頂尖的那一半太醫已經被關進了養心殿。
隨著側門的開啟,皇後和貴妃也進入如今氣氛沉重,格外寂寂的宮殿。
宮門在身後“嘎吱”一聲關上。
夏院正帶著十數個太醫前來請安,高靜姝看到他嘴角周圍已經長滿了燎泡,眼睛也熬得通紅。
他親自捧了捂著臉的紗巾來:“這症候會過人,請娘娘們戴了麵紗,捂住口鼻再去麵聖。”
高靜姝搖頭:“我不要。”
夏院正立馬回頭瞪林太醫,用眼神表示貴妃就交給你說服了,千萬彆讓任性的貴妃在這個時候還給太醫們搗亂!
如今最重要的是皇上好不好,可沒人會管嬌氣的貴妃!
皇後擔憂皇上身體,立刻拿起一條麵紗,想要給自己係上。
卻被高靜姝扯下:“不戴這個。皇後娘娘,彆說這樣鬆鬆垮垮的麵紗根本不會隔絕疥瘡蔓延。就算把口鼻緊緊捂住,露著眼睛照樣會有被感染的風險。須得去叫人拿整套的棉布衣裳來包住全身,一絲不漏後,娘娘才能進去。”
夏院正頗為意外。
林太醫忙道:“貴妃娘娘最近在看醫術,正有一冊醫聖張仲景的《疫癘橫行》。”
夏院正這才點頭:“貴妃娘娘說的很是,可若是套住全身連眼睛也不露出,如何伺候皇上?既然咱們要貼身伺候,說不得要為皇上冒點風險……”
高靜姝見他這樣就忍不住哼道:“夏院正,咱們服侍皇上冒險也就算了,難道皇後娘娘也要冒險嗎?明明連咱們也可以不必!”
“您老倒是想想,皇上寢宮帳子內層用的那種鮫紗,厚密綿軟,掛上後一絲風也不會透過,但又清亮皎潔能透光澤,豈不是很好?若是把那個剪了來縫在眼睛部位,自然不會遮住視線。”
夏院正第一次叫人說的渾身冒汗,他垂首道:“這鮫紗價值萬金,非天子不能用,臣真是一時未曾想起。”
李玉已經“噗通”跪了:“貴妃娘娘,這,這……便是皇上的庫房裡,鮫紗也不過還有十幾匹,奴才,奴才沒有皇上的手諭……”
“去拿。”皇後的聲音不容置疑:“以本宮的中宮箋表為旨,將庫房內所有鮫紗取出。夏太醫,從現在起,凡事不惜任何物力,務必做到使養心殿中,不能再傳開一例疥瘡。”
中宮箋表是皇後權利的象征,輕易不動。
一旦蓋上中宮之印,在名義上連聖旨都不能輕易駁回中宮箋表。當年順治帝想要廢後之前,都得先以皇後禮節疏闕、侍奉太後不利為由停中宮箋表,才跟朝臣議論廢後。
可見其重要性。
皇後此話一出,殿內頓時一片安靜,再無人敢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