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正月十五,十九日便是大封六宮冊封禮。
此次冊封都是嬪位,不如冊封妃位或是貴妃正式,故而冊封正史就選了正二品侍郎而非正一品尚書。
一下冊封三位主位,又在年中,自然是簫鼓之聲,中流不絕,連空氣中都流動著喜慶意味。
皇上得了個女兒自然也是歡喜,又想著嘉妃貴妃肚子裡還有兩個排著隊待出生孩子,不免更加殷殷期盼起來。
正月二十一日要重新開印上朝,所以正月二十對皇上來說,也算是假日尾巴。
皇上心情頗好,有興致作詩,就命李玉宣慶貴人來伺候筆墨。
而對慶貴人來說,昨日看到旁人熱鬨煊赫冊封禮,今日晨起還得去給新主位們恭賀送禮,對她來說是趟極為紮心刺激之旅。
尤其是對著魏氏,不,對著現在令嬪娘娘,她簡直不知道自己膝蓋是怎麼彎下去。
回去痛定思痛,決定按照嘉妃娘娘傳授經驗固寵——放大自己旁人都沒有優點,令皇上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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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
慶貴人入殿後就解下外頭大氅,宮女忙接了去。
皇上抬眼一看:隻見慶貴人隻著一色天水碧旗裝,其上隻有梅花暗紋,若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有紋飾。頭上手上也隻帶了潔白玉器,除了壓襟一串碧璽顏色亮一點,整個人素如同春日一彎新柳,倒是也清爽。
皇上隨口道:“年節下怎麼穿著這麼素淡。”
慶貴人莞爾一笑:“臣妾不愛繁花似錦,與皇上一樣,覺得世上之花,唯有梅花雅潔冷傲罷了。”
皇上付之一笑。
李玉從外頭進來:“皇上,外頭天陰下來了,奴才把這殿裡燈燭都點上吧。”
皇上望著窗外陰沉沉天:“又下雪了嗎?”今年多雪,固然來年京中或許無旱災之虞,但不知今冬又有多少百姓要凍死了……
他尚且沉思,而正在往香爐裡添龍涎香慶貴人忽然道:“可憐白雪潔淨,白白入泥倒是沾染臟了,臣妾真是心痛。”
李玉:咦,慶貴人今兒似乎不太一樣。
確實是慶貴人彆出心裁,準備打造自己孤高傲世才女形象——實在是隻論文化知識話,皇後飽讀女則女訓信口拈來,嫻妃通滿蒙漢三族語言,貴妃也是頗通漢學詩文,連純嬪都替皇上整理過詩集。
慶貴人冥思苦想,覺得隻有作詩是不夠,還需要讓皇上覺得她是後宮難得出塵脫俗佳人,能跟皇上高貴相得益彰。
皇上看了她一眼,並未說話,倒是李玉覺得有點尷尬,又恐大年節下,皇上不痛快。
於是連忙找了個話題:“皇上,方才蔣禮財來送重華宮茶宴上永春佛手,奴才按著皇上吩咐,命茶房泡了,請皇上品嘗。”
喜塔臘女官奉上茶來。
皇上端起杯盞,隻見這茶色澤烏潤,清澈不濁,品一口,香氣銳利,內蘊飽滿,不由頗為滿意,便對在旁露出好奇之色慶貴人道:“你也來嘗嘗這茶如何。”
慶貴人輕舒玉臂,端了凍玉一樣茶盞呷了一口:“這是玉泉水泡茶吧。”
李玉心道:明知故問,皇上用都是玉泉水,宮裡其餘也就太後、皇後宮中能用,連貴妃宮裡那每日兩甕都是皇上特許。
這一回茶宴,皇上特意命人用玉泉水,也是給重臣們顏麵意思。
誰知慶貴人一笑,放下手裡茶點評道:“玉泉水再好,也不如梅花、鬆針上雪水,不曾落地,天然清淨。”
李玉:……行吧,這個場子我沒法救了。
皇上執著杯子:“既如此,你就去外頭收些雪水來吧。”
慶貴人領命帶了宮人和瓷瓶出門。
李玉這才鬆了口氣:也就是皇上今兒高興不曾動怒,慶貴人原是最會順著聖意說好聽話討好皇上,今日是怎麼了?吃錯了藥就來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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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妃一向自詡後宮諸葛,從前也從未吃虧過,可這回,卻是結結實實吃了豬隊友大虧,遭遇了人生中滑鐵盧。
正月二十日,養心殿傳出來消息,慶貴人被貶為陸答應。
嘉妃大驚,忙派出自己手下各路探聽消息好手,將消息打聽了個清清楚楚,然後終於忍不住摔了兩套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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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時間往回倒一點。
慶貴人漫步雪中,心中激動並不覺得冷:她方才第一回試著沒有附和皇上,而是提出自己獨到見解。
見皇上‘欣然允準’後,慶貴人就更有把握了,準備走出一條自己路。
今年緬甸貢奉到晚,是過了正月十五,內務府才整理出來,皇上又按著等給六宮諸人分了翡翠,也算是六宮同被恩澤。
旁人得了賞賜,若有機會見皇上自然都是要再次謝恩。
唯有慶貴人收集完雪水回來,繼續‘出塵脫俗’:“皇上前幾日賞翡翠倒好,隻是臣妾也不愛這些。皇上待臣妾心意最重要,這些金玉俗物,臣妾是不看重。”
旁邊李玉大氣都不敢喘:慶貴人方才出去收雪怎麼沒凍得清醒一點呢?
從茶水到翡翠,皇上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質疑了審美,被慶貴人兩度打為俗物,臉色終於淡了下來。
於是將案上詩稿隨手團了扔在地上道:“六宮皆得了朕賞賜翡翠,倒是隻有你說是不稀罕金玉俗物。”
慶貴人含笑走近皇上,想要替皇上磨墨,口中還在撒嬌呢:“是,一來臣妾不喜歡這些俗物,二來,若是皇上給臣妾,跟與旁人一樣,那臣妾寧願不要。”她還未來得及說,自己想要皇上獨一無二心意,皇上就已經抬手打翻了案上筆架。
皇上心中自有決斷:你不是自詡不愛這些‘金玉俗物’,覺得朕賞給你這些是玷汙了你清清白白心意嗎?
不是不願意與六宮妃嬪一般得到朕賞賜嗎?
那好。
皇上直接拂袖去了長春宮,對皇後說:“朕瞧著陸氏不愛住在好好宮殿裡,金玉之物顯不出其風骨,既如此,搭一個草廬給她住,不許人伺候,讓她清清白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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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貴人犯蠢這件事,在養心殿也算不上機密,眾位妃嬪也陸續弄清了原委。
高靜姝正因下了雪,隻能在屋裡走路散步而煩悶呢,杜鵑就及時送來了慶貴人新鮮出爐新聞。
高靜姝簡直是迷惑裡帶著敬意。
這宮裡真有人去‘PUA’乾隆啊?準備靠著貶低皇上審美來襯托自己出塵,這是什麼樣勇士啊。
高靜姝搖著頭替她可惜,這位明顯沒搞清楚乾隆屬性,乾隆可是個渣攻類型,絕不接受旁人PUA。
在皇上世界裡,隻有他看不上彆人,還真沒有彆人能對他指指點點。
他可不會像裡寫,覺得慶貴人獨樹一幟:不錯女人,你與眾不同超凡脫俗,你吸引了我注意力。
皇上隻會想著:朕給你一分顏色,你得十分感恩。你要是敢不感恩,反而拿這一分顏色去開染坊,那就等著倒黴吧。
貴妃嫻妃處還隻是看個熱鬨,而舒嬪處就幾乎要放鞭慶祝,覺得這是這個新年收到最好禮物。
唯有嘉妃幾乎要去撞牆:哪裡來大傻子啊!照貓畫虎,照葫蘆畫瓢也能乾出這樣事兒來!
就這,她還拿慶貴人當未來十年寵妃來投資,結果慶貴人連十天都沒撐住。
嘉妃第一次認人不清到這個地步,翻車翻得太厲害,整個人都不好了。
又因她這幾個月跟慶貴人走近,皇上難得還對她冷了臉道:“陸氏對上不恭不敬,倒是成了你口中有才有情之人——你既然懷著身孕精神不濟,也該好好安胎,少管旁人事才是。”
對嘉妃來說,這是她侍奉皇上這麼多年來,罕見重話了。
從前她還運籌帷幄,覺得這個妃嬪蠢,那個妃嬪軟弱,連皇上一句話都受不住。
如今自己被皇上罵了,卻也怕當場就哭出來。
純嬪之事後,六宮妃嬪皆是明白:懷著身孕是不能成為護身符。
嘉妃生恐自己前幾日還笑話純嬪,然後現在就得為了豬隊友,去跟純嬪作伴。
好在嘉妃在皇上心裡素日形象頗佳,皇上薄責過這一回,倒也沒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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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皇後婉轉勸了一句:“皇上乾嘛跟一個小貴人計較?還沒出正月,特意弄個草棚子給人住,若是傳到外麵去,倒是不好聽了。降位禁足也就是了。”
皇上冷笑拒絕,堅持讓陸氏去住草廬:“朕要杜絕後宮這種不尊不敬風氣。”
可到底也覺得他紫禁城裡不必為一個陸氏添一個草廬,確實不好看也不好聽,於是對皇後說:“那就彆建在宮裡,將她送出去。”
皇後下意識道:“圓明園?”
皇上冷笑:“圓明園朕還要去住呢,看著豈不是傷眼睛,送到暢春園去。”
皇後:……
暢春園是康熙爺最喜歡去行宮。
先帝雍正爺自打從康熙爺手裡獲得了圓明園,又好生修理擴建較之暢春園並不遜色。於是先帝在位十三年,暢春園也就冷落了,唯有圓明園越發精美。所以皇上也更喜歡住在圓明園。
皇上從前說著處處跟著祖父康熙步伐走,真有討厭妃嬪,卻還是要趕到康熙爺園子去免得礙眼。
皇後也隻得領命。
待皇上走後,葡萄才輕聲道:“娘娘,皇上如今聖威真是難測,動輒得咎。”
皇後輕歎:是啊,皇上這兩年行事,真是越發獨斷專行,竟與剛登基時候大不相同,或許也不該全歸罪於妃嬪不謹慎,而是皇上,越發不肯縱容旁人一點違逆。
高靜姝聽說陸氏被發配到暢春園住草屋後,忽然覺得當日貴妃那十三日禁閉,也算是皇上開了恩了。
慶貴人事件,令嘉妃頗為尷尬。
好在她於二月三日誕下一個皇子,序齒為八阿哥,也就抹了從前事兒。
皇上按照妃位賞賜照例加厚了兩分賞了嘉妃和八阿哥。
太後笑眯眯:“孫子孫女都好,如今湊成了一對好字,就看貴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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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貴妃此時正因肚子裡孩子睡不著覺。
到了最後一兩個月,正是坐臥都被肚子頂著難受時候。腿腳也是腫,胃裡一直反酸。她真是等不及要生了。
高斌送進宮一個蜀地女醫,是個年輕守寡帶著一個兒子婦人。
因兒子也十歲了,要讀書上進,她便也極願意將兒子托付給大學士家中,自己拍著胸脯表示,一定好好伺候貴妃——兒子還抵押在高家呢。
民間大夫本就是靠著走量養出來。
這位吳大夫如今三十有五,母親原就是做穩婆,從會走路就跟著親娘在產房裡幫著端水遞剪刀,等自己大了出嫁生子,那真是看全城穩婆都不靠譜,邊生孩子邊指揮人家給自己接生。
這半輩子下來,經手產婦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比起孫大夫耿直,這位吳大夫格外有種蜀地女子脆爽和俠氣。她進了宮後,起先還有點畏懼,但等著徹底沐浴擦手後來到貴妃跟前,一見到孕婦,專業對口,立刻就把害怕忘了。
上手就摸貴妃肚子。
還非常自來熟跟紫藤說:“這位妹子,娘娘襖兒太厚了,幫我一起解開。”這還是從高斌找到她起,就開始讓人教官話,怕她一口川音,到時候貴妃生產,她跟旁人直接對不上話豈不要壞。
蜀地官話也帶著一股子乾脆。
紫藤上來與她一起解開貴妃衣裳,柯姑姑跟木槿就一個去關寢宮門,一個去將火爐撥旺一點。
隻見吳大夫認真仔細摸了一遍,忽然一拍大腿:“妥了。”
這給紫藤嚇得:“怎,怎麼了?”
吳大夫笑眉笑眼:“大學士找到草民,我起初心裡是怕得很呢——富貴人家夫人啊,都養太好,又不肯動,自己那樣小一隻,卻把胎兒養那麼大。”她比劃了個小瓶口和大西瓜後,才對貴妃笑道:“何況宮裡娘娘們呢。我這一路進京就擔心不得了。”
“誰料娘娘養這樣好哩,娘娘雖自己是纖瘦體態,但好在並非胯骨窄女人——若是骨頭窄,那可就完了。”
她這一串話把紫藤聽得眉毛直哆嗦,此時再也忍不住:“吳大夫快說我們娘娘把,彆說彆人了。”
柯姑姑也忙道:“吳大夫,宮裡可不能說完了這兩個字啊!”
吳大夫拍了拍自己嘴,又把話題倒回來:“娘娘雖然是纖瘦體態,但有腰有胯,隻要孩子養不大,就不難生。這不巧了嗎,孩子真不大!”
高靜姝:……這不是巧了,這是我自己好好控製好不好。
吳大夫一臉喜色,可見是預想著艱難,但一摸貴妃,情況還好,於是喜形於色。
見她這樣高興,高靜姝心也放下了些,笑眯眯道:“還有一位孫大夫,也是接生聖手,你們正可聊聊天呢。”
吳大夫能在蜀地作為出了名穩婆,甚至被人稱一句大夫而並非隻管接生,也是有自己金字招牌。
她取出一包藥來:“這是我們那後山上一種草,研碎了抹在人中處,婦人就暈不過去,娘娘是知道,婦人生產最怕脫力暈過去,孩子就要憋……”她想起宮中不能說‘完了’兩個字,於是硬生生咽下去:“就要不太好了。”
柯姑姑伸著頭看了一下這包草末:“還得請太醫院太醫看過才好。”
吳大夫連連點頭:她就是這個意思,她也不敢直接就往貴妃臉上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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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醫和孫大夫吳大夫三軍會師,夏院正也在一旁坐鎮。
林太醫研究了一下藥草,又嘗了一點子,甚至給一位最近正吃壞了肚子腹瀉到奄奄一息小太監用了一點試試。然後夏太醫又接過去走了一遍同樣流程。
然後不由感慨:“哪怕當年神農氏嘗遍百草,世上醫書浩如煙海,我們所知道藥草也隻是滄海一粟啊。”
柯姑姑在旁邊圍觀了兩人掉書袋說成語,不由問道:“兩位太醫給我個準話,我好去回主子,可是能用?”
夏院正摸著胡子:“能用,最妙是這藥嗅入既可用,不必像咱們太醫院之前提神提氣藥一樣灌下去。”
若是已經暈過去,其實藥物很難灌下去,等灌下去女子蘇醒再開始用力,時間也就耽誤了許多,風險也就大多了。
柯姑姑臉上露出喜色。
夏院正起身:“既如此,我與林太醫去回稟皇上,姑姑回去回稟貴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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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皇上早發了話,但高家還是算著日子不敢早入宮——外命婦在宮中不便多呆,免得貴妃有個驕縱逾規名聲。
於是過了二月二,宮中年慶完畢,高夫人才向皇後請旨進宮陪伴貴妃。
臨走前對自己大兒媳和女兒鄭重囑咐:“所有神佛前香火可都不能斷!”
因上回皇上重病貴妃侍疾時,高家貢奉了道佛兩家神祗,而後貴妃果然平安順遂出來了。以至於高夫人不確定是佛祖慈悲還是道祖顯靈,索性就一起供著。
另外京中京郊所有有點名氣寺廟,都被高夫人供了一座大佛燈。
道觀裡也都請人開壇做法驅邪保平安。
高斌上個月問起家裡賬目,發現一半都是在從事迷信活動,不由扶額,但是也不敢去跟夫人抗議,隻得罷了。
何況他雖是讀聖賢書人,當著人要說貴妃自有皇上隆恩庇佑,自己不能去求神拜佛,但夫人這樣虔誠,他其實也覺得心安一點。
高靜容見母親顛來倒去吩咐,可見是緊張。大嫂隻能一遍一遍答應,不敢多說彆,於是自己上前道:“額娘,姐姐一定會平安。額娘去大覺寺給姐姐求平安簽兒,也都是上上簽,您彆這樣緊張,倒是讓姐姐看了更害怕了。”
說高夫人連連點頭,連忙端出了一副沉穩神色,又打點了許多各色麵額銀票帶入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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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風俗,正二月內,有女之家,多架木打秋千,宮中也會紮幾個秋千私下取樂。
高夫人站在女兒身旁笑道:“等這孩子落地,明年這時候,你也可以去跟她們打秋千了。”
母女兩人正說著,皇後宮中葡萄來了,笑著請安福身道:“貴妃娘娘,明兒是花朝節呢,皇後娘娘已經準備了綢子,明兒係到花枝子去,貴妃娘娘自然不好走動,隻請您親手剪一段綢子,明兒請高夫人替您係上一條,算是敬花神了。”
高靜姝點頭,親手裁了一段闊二寸,長三尺金黃色綢子。
“明兒是花朝節嗎?”高靜姝掐指算了算,然後低頭道:“不知道你能不能生在花朝節呢。”像是林妹妹一樣。
高夫人看著女兒如細瓷一樣皮膚,泛著淡淡紅暈,飽滿柔嫩簡直能掐出水來,心道:說不準還真是個公主呢,那生在花朝倒是好。
記得自己懷兩個女兒時候,皮膚就格外好,但懷兒子時候,不但皮膚略微粗糙,鼻子還變得大了些。
以至於高斌有一次問道:夫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你最近是不是變……醜了些。
這給高夫人氣直接給他攆出臥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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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花朝節,高夫人去皇後跟前請安。
皇後帶了眾妃嬪在禦花園中送花神。皇後率先將一段明黃綢緞係在牡丹花上。高夫人就代替貴妃,將一段金黃綢緞係在一支芙蓉上。
其餘妃嬪則按著順序各自係綢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