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產育後,太醫院就會給開調養方子,讓產婦回乳。每日會有內務府專精此道嬤嬤來給按摩身子,幫助身材恢複。
彆看宮裡產婦生產過程很簡陋,都靠自己硬生。
但產後關於女人恢複身材容顏秘方卻是數不勝數——畢竟整個皇宮裡所有人第一要務就是伺候好皇上。什麼能討皇上開心,什麼就會興盛——這些美容美體行業自然就格外發達。
宮妃們從不在這上頭吝嗇。
就算是愉嬪,當年生完五阿哥手頭再不寬裕,也不敢少了給這些嬤嬤們錢財。
還是要儘早恢複身子伺候皇上才要緊。
如純嬪嘉妃這些不隻生育一次人,更是輕車熟路,基本能做到出月子就把綠頭牌放回去,積極投入到後宮侍寢洪流中去。
高靜姝這種連著歇三個月已經是少數了。
這還是夏院正跟林太醫一起為她背書,跟皇上說,女人坐月子如果調理好,能去掉往日女兒病根,再是難逢機會。
所以高靜姝才得以休三個月假。
如今她手足冰寒,氣虛體寒等弱症確實都好了不少,皇上想來也是得了夏院正彙報。
今日都問到她跟前來,估計她也不能再偷懶了。
於是她帶著假期結束悲壯心情,對著皇上笑了笑。
皇上用手背貼了貼貴妃腮:“果然是熱,等過幾日去圓明園就好了。”
再次提到圓明園,高靜姝才有點驚訝道:“今年還去圓明園避暑?那七阿哥種痘是等著回宮再說呢還是在圓明園。”
“就在圓明園。那裡地方闊朗些,朕要單獨撥一個四麵環水,與外隔絕院落給永琮,一應吃食用度都從裡麵走。永琮若有事,那一座島院上伺候人也不必活了。”
見貴妃驚得眨眼,皇上拍了拍她手背:“也是為了以防萬一,宮裡奴才多,到底人多口手也雜。”
“你不必擔心永琮,朕還特意命人從蘇州請回來一位神醫。”
想起貴妃看醫書,就道:“《傷寒雜病論》你是自然是看過。”
“是,太醫院至今還流傳一句話呢,惟張仲景一部,最為眾方之祖。”
“醫聖張家這一脈也有後人,皇瑪法在位時,張家就為了種痘之事推行出力不少,就是從《張氏醫通》成書後,不但宮廷王公之家,連著民間才開始盛行種痘。許多嬰兒得以保全。”
“如今張家後人還在蘇州開醫館,朕已命人速速從江南帶張登回京,與夏子魚一起照看七阿哥。”
皇上握了貴妃手:“你放心,如今民間種痘都很熟絡了,何況宮裡。到時候咱們和顧,也叫夏子魚看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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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皇上聖駕到了圓明園。
高靜姝照舊住了萬方安和館,每到了夏日,她真是甚為想念圓明園。
宮裡宮道兩旁都是紅牆琉璃瓦,曬人不說,還刺目反光。圓明園可就大不一樣,處處濃蔭垂地。每日請安時候,隻要選對了樹木枝葉繁密路,日光就一絲半縫也透不進來,陰涼清靜,
做皇上就得是忙命,皇上本人在圓明園呆了十幾天後,又要帶著諸臣工往木蘭圍場去。倒是沒帶什麼妃嬪。
皇上走之前對皇後囑咐一二:“朕今年必要行木蘭秋獮,隻是宮裡孩子多且年紀小,經不起折騰。隻怕連皇額娘都不肯放下永琮,跟著朕去木蘭圍場。既如此,朕就預備輕裝簡行隻帶穎嬪和穆貴人這兩個蒙古嬪妃隨侍。”
“等朕九月份回圓明園,就忙永琮種痘之事。”
大小金川之戰已經開始,早在端午過後裡皇上就命張廣泗圍剿大金川土司沙羅奔,七月裡更是全麵跟大小金川開戰。
因而木蘭圍場之行勢在必得。
和親王最近都夾緊尾巴做人——皇上用蒙古之時,自家女兒居然躲過一劫沒有去和親,真是萬幸。
於是在此次木蘭秋獮中難得規規矩矩,對待蒙古諸部尤其是巴林部格外客氣,心道:謝謝你兒子狂飲縱馬摔死,讓我保住了女兒。
皇上對穎嬪與穆貴人也是多加恩賞,蒙古各部均表示收到皇上指示,必將為皇上分憂。甚至還雇筆杆代筆,上了幾封拍馬屁奏折。
什麼皇上威武,必是能讓叛軍拱手俛頭緣遠來降,再有什麼皇上之威令四海賓服,八方寧靜,蒙古必好生為皇上效力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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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木蘭秋獮政治任務完了,剛想鬆一口氣,好好享受一下圍獵痛快,誰料八百兩加急奏折,報江蘇六塘等河道又塌了,皇上一邊責令工部報上上回修河道所有流程和官員,一麵又要選一位軍機處大學士去坐鎮江蘇,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
今年工作重心在征戰上,皇上不欲各地再起亂事,尤其是江南還是交稅重地,自然要早早平複了此事才好。
大小金川戰役初開,訥親這個首席軍機處大臣是走不開了,張廷玉倒是辦事老道為人謹慎,但他馬上八十了,皇上也怕他被河水衝走,和鄂爾泰就伺候先帝爺去了,因而還是點了高斌出差——橫豎江南他也最熟。
隻是上回出差去雲貴平白蓮教也點了他,這回又是辛苦差事,想想高斌也過了五十知天命之年,皇上就格外勉勵了兩句,又特許他去圓明園見一回貴妃再走馬上任。
因高斌要回京城才好走水路去江南,去趟圓明園倒不耽誤太多時間,皇上便給了這個恩典:“說來貴妃誕下公主後,你還未曾見過外孫女呢。”
高斌叩首:“河道水患重要,臣早到一刻也是好,皇上恩典臣銘感五內,請皇上暫且記下,等臣從江南回來,再許臣叩見貴妃與公主。”
皇上微笑點頭:“也好。”
高斌心道:現在跟皇上相處都靠猜啊,天子心裡記賬可是有點嚇人。
比如方才,自己要因為貴妃誕下公主而驕矜,不顧國事反而去見貴妃和公主,皇上肯定會在心裡記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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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圓明園。
太後正帶了皇後與眾妃嬪泛舟消暑。
大船停泊在密樹濃陰之下,穩如平地後,太後方才登上甲板,立於船頭。見水波初興,荷葉田田,水色荷影在天邊彙成一色碧痕。岸邊芳蘭草木清香,與荷花甜香夾雜,熏人欲醉。
太後看舒心,心情極佳,就命船娘劃著船去采荷葉和荷花來賞玩。
笑嗬嗬道:“誰願意跟著船娘去就去吧。或者願意在這船板上賞景也罷,哀家是要到船艙裡去吃點心喝茶去了。”
說完就扶著孟姑姑手自顧自進去。
純嬪剛想跟著進去服侍,太後就道:“你們年輕人取樂,何必跟著哀家這個老婆子,哀家自個兒在下麵聽小戲還自在些罷了。”
純嬪有點尷尬止住腳步。
旁人也都耳聰目明,於是都不曾跟了太後去室內,便是太後甚為喜歡嫻妃,也自在站在船頭賞景,見遠處有九曲廊橋可通岸邊一座雕鏤小樓,便與皇後請示道要上岸去更衣。
嬪妃們站三三兩兩,俱是讓宮人打了傘或是帶了紗帽。
皇後和嫻妃剛說完話,一轉頭就見貴妃已然走到大船邊上連著小船木板上去:“扶我一把,我去掐幾個嫩蓮蓬吃。”唬上頭兩位船娘連忙一邊一個扶著貴妃上了小船:“娘娘快艙裡麵坐吧,外頭暑氣大得很。”
大船上總共就拴著兩條小船備用。
嫻妃想了想,就揚了揚手帕道:“貴妃,你船把我捎到岸邊可好?”免得兩條船都劃走,一時大船上太後皇後有什麼吩咐。
眾嬪妃就見貴妃麵容從船艙裡露出,銀紗圍帽也掀起了一半,粉麵半張,竟然與身後荷花分不出誰更嬌豔細嫩些。
“好啊,你下來,我先送你再去尋荷花和蓮蓬。”
純嬪不免有些發酸,對旁邊嘉妃道:“也是生了個女兒人了,貴妃容貌倒與十年前沒什麼分彆。”
嘉妃輕笑:“據說生女兒養人呢。況且宮裡女人,下了多大力氣保養?又花了多少天材地寶,能不青春久駐嗎?”算來嘉妃自己也是三十三歲年紀了,可她每日晨起對著自己麵容,仍舊是一絲皺紋也尋不出,哪怕休息不好氣色欠佳時候,隻需巧手宮女妝飾一番後,看起來也如二十許人。
隻要君恩位份常在,宮裡女人自然就容顏常駐。況且女人容貌最嫩時候自然是一二十歲,可最盛時候,卻是三十歲左右,那是開到最豔花。
不過這美也像最嬌嫩花一樣,經不起挫折,一旦失寵就會迅疾凋零下去。
嘉妃看著純嬪,明明兩人同歲,純嬪隻比她大幾個月而已。
但經過新年降位打擊後,純嬪日夜憂愁,況且這三年又是接連生產,自然現出了老態。在精致妝容點綴下,這老態不是眼角紋路,不是肌膚,而是整個人神態。
比起來,船上貴妃卻依舊有一種無憂無慮神采。
純嬪叫嘉妃話勾起了傷感,冷笑道:“天材地寶?是啊。貴妃藥裡要用五參湯補氣,皇上就將今年滇中進貢珠參全送去了鐘粹宮,除了珠參,上好玄參紫參沙參高麗參也都跟流水似往貴妃宮裡送,哪怕她隻用參須也得糟蹋上好參!自然是天材地寶貢奉出美人。”
嘉妃悄悄扯了扯她衣角:“姐姐彆這麼心直口快,這裡多少人等著去捧著貴妃娘娘,隻苦於沒有筏子呢。”
“這會子聽了姐姐幾句話,隻怕又有人會去貴妃娘娘處,拿著姐姐去討好呢,到底從前姐姐得罪了貴妃。”
嘉妃拿著紗絹手帕掩口,似乎也畏懼不敢說一樣,歎氣道:“若是傳到皇上耳朵裡,豈不是更壞了?慶貴人,不,陸答應草棚子還在暢春園呢,有時候我心裡不舒坦,想想她也就氣平了,好歹咱們還有一席之地安身。”
慶貴人得寵與失寵都很快,結局又格外寥落,令後宮妃嬪心驚膽戰。
純嬪那時候主要為自己傷心,所知不深,並不知道慶貴人是企圖貶低皇帝本來就不存在審美,屬於稻草人點火自燃。
所以確實心驚:皇上也太薄情了些,對自己這種服侍十餘年女人說降位打臉就降,對新寵也不過幾個月就扔了。
此時聽嘉妃再次提起,不由觸動了真情腸,難過道:“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果然前人寫得好,宮裡女人,不過和這秋扇一般罷了。可見君恩如流水,一去不回頭。”
得寵時候誰能真讀明白這種怨詩呢。
嘉妃望著遠處,如今宮裡六嬪俱全。
主位衣飾本就華麗,夏日衣衫又多顏色亮麗,於是一片鶯鶯燕燕,滿座香風,美人如花,或是豐柔嬌美,或是苗條纖弱,或是楚楚可憐或是豔如桃李,總之各色美人俱全,各有動人心魄處。
就跟著感歎:“我跟姐姐不過一樣人罷了,說句掏心窩子話,當日我為何要抬舉慶貴人,也不過是想以後有個幫襯新寵罷了。”
純嬪今日難得動容:“從前咱們兩個爭貴妃位,我哪裡想到今日?可我如今落魄了,真是看多了世態炎涼,卻隻有妹妹與眾人不同,從先平起平坐時還和我拌嘴,如今我失了勢,卻肯不計前嫌待我,從不冷眼以對譏諷嘲笑半句。”
嘉妃:嗯,那是因為沒必要踩你了。
手指輕輕拂過船上漆光滑樺木欄杆,輕笑道:“姐姐不要自怨自艾,皇上恩寵早晚要散,你且想想,宮裡有誰一直不得皇上恩寵,卻還是過得尊貴?”
純嬪目光就落到剛上了小船嫻妃身上。
“是啊,太後喜歡也是一條好路呢。連皇後多用嫻妃,無非也是為了討太後歡心。可嫻妃是滿洲大姓出身,這才對了太後喜歡……”
嘉妃懇切道:“姐姐也有旁人不能及好處啊。您膝下兩子一女,是為皇上誕育龍裔最多。皇上固然……”她含糊過去,知道純嬪會腦補涼薄無情,隻接著道:“太後卻是疼惜孩子們,便是七阿哥是她老人家心尖子,彆也是她親孫子孫女,所以她待姐姐自然比旁人好些。”
純嬪一怔:“可方才太後還不許我陪著。”她總覺得,要是嫻妃出麵說要陪太後進去,太後就不會拒絕,也不用說出拒絕所有妃嬪陪伴話。
嘉妃精致眉毛微微一揚:“姐姐彆怪我說句讓你生氣話,自打上回內務府之事後,姐姐總想著太後替你主持公道,狠狠罰內務府人,拉下蔣禮財這個總管。姐姐固然是愛子心切,可難道沒想過,這樣做是落了皇後臉麵?好似皇後處置不公還要太後出手似。彆說太後本就喜歡皇後,隻看在七阿哥麵子上,太後娘娘也是不肯這樣做。”
“所以姐姐如今不該隻跟太後訴苦,反而應該像嫻妃似,穩重大方,替皇後分憂,多多關心太後娘娘心尖子七阿哥。太後娘娘自然會想起姐姐也為皇上開枝散葉功勞,自然比旁人就體麵了。”
嘉妃唏噓道:“其實咱們到了最後,無非要爭一個在宮裡體麵罷了。位份寵愛都是虛,靠山才是真。”
畢竟妃位可能被降,但太後娘娘可一直是皇上親娘,這點不會變。
純嬪有些怔怔:“關心皇後和七阿哥……”
嘉妃見她沉思,就慢慢走開,與旁邊婉嬪說起了話:“這水裡魚倒是比宮裡禦花園更好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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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妃和純嬪要說私房話,就躲得離眾人遠了些,兩個人倚在船欄杆上,麵朝外頭裝作看風景樣子說話。
卻不知,方才她們看得見貴妃和嫻妃上船,此時坐在艙裡貴妃和嫻妃,也能透過小船艙上間隔,看到兩人神態。
嘉妃半掩麵絮絮低語,純妃先是傷感再是糾結,然後獨自沉思。
高靜姝坐更靠裡一點,對嫻妃一笑:“我忽然想起一首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嫻妃知道貴妃總是看話本子,不是從哪裡又看了這也不押韻不用典打油詩,也隻是清冷冷一笑,越發如霜似雪。
就聽貴妃歎道:“純嬪能不能彆跟著嘉妃了啊,總覺得她被人賣了還會替人數銀子。”
嫻妃這才有點驚訝:貴妃居然看出來了,看還挺準,而且居然還擔心彆人蠢?
小舟在水上飄蕩,前後船娘正在互相打著應和,一同搖船,水波微光蕩漾在人麵容上。
圓明園船娘還是現今江南總督為了討好皇上送進宮。
一口吳儂軟語,地地道道江南風味,力求給皇上若要坐船,在京城就像在江南一樣體驗感。
所以她們聽不太懂官話,自家交流起來也還是一口南邊方言。
嫻妃和高靜姝聲音也輕微,倒也不怕兩個船娘聽見。
荷葉叢叢,駛入荷田伸出,也宛如叢林幽深靜謐,仿佛整個圓明園再也沒有旁人。
同船共渡,總有一種同舟共濟緣分感。
嫻妃忽然道:“貴妃,你知道陰謀詭譎這些上不得台麵東西,最好之處是什麼嗎?”
高靜姝很少聽嫻妃這樣直白輕蔑語氣。嫻妃是冷,但她冷漠也隻是高傲端莊,此時卻近乎刻薄了。
“是什麼?”
嫻妃隨手扯過水裡幾根細長蘆葦,隨手就編成了一個手環,然後繼續道:“陰謀詭譎好處,在於能讓蠢人覺得自己特彆聰明,還有種運籌帷幄錯覺。”
高靜姝忍不住笑起來。
不知道嫻妃今日,如何忽然跟她說起了這樣話。
宮裡這潭水越發渾濁,連她都要跳進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