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婉娥的話感動了樂景,卻無法感動宋然, 也無法感動在場的“正義之士”們。
如果人類那麼容易被說服, 那麼人類的曆史也不會和戰爭史畫上等號了。
宋然深深看了樂景一眼, 目光中有痛惜,有失望, 有憤恨,有不解,有難以釋懷,最終他輕輕歎了口氣, “罷了, 多說無益, 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我師徒,緣儘於此,你自求多福。”
然後他轉身, 佝僂著,蹣跚著, 慢慢離開了顏家。
宋先生走後, “正義之士”針對樂景的奚落聲越發響亮。
“現在連恩師都背棄了你,顏澤蒼你就不要執迷不悟了!”
“你若不想眾叛親離, 就拒了留學的事, 和洋人劃分界線。”
“洋人前腳剛把你關進大牢, 你後腳上杆子去西洋留學, 顏澤蒼你賤不賤啊?”
“我們當初救了你, 可不是想讓你去舔洋人屁.眼的!早知今日, 你當初還不如死了呢!”
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仿佛隻要打出正義的名號,就可以黨同伐異,為所欲為。
不過是幾句犬吠而已,樂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沒放在心上。他之前去采訪的時候,聽到過比這還難聽的咒罵,早就練成了鑽石心。
黃婉娥卻被氣得不輕。
她直接舉起掃把向那些正義之士狠狠打去,“都給我滾,離開我家!”
顏靜姝有樣學樣,也拿起掃把向他們打去。
正義之士立刻一哄而散,臨走前還不忘嚷嚷道:“我們明日再來!”
黃婉娥恨恨放下手裡的掃把,碎道:“你們來一回,我打一回!”
顏靜姝則飛快跑過去鎖上了門。
黃婉娥喘了口氣,稍微平靜下來後,飛快看向樂景,目光裡是隱藏不住的擔憂:“蒼哥兒,彆難受,娘知道,娘的蒼哥兒是要乾大事的人,他們不懂,所以才亂說的。”
樂景眨了眨眼睛,揚起一個明媚燦爛的笑容,“我才不在乎陌生人的眼光,嘴長在他們身上,他們愛怎麼說怎麼說。”
他眸光溫柔的注視著這兩個可愛的女人,笑吟吟道:“我的心很小,隻裝的下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
黃婉娥眼中再次浮現晶瑩淚意,她低頭用袖子擦了擦,再抬頭時,表情已經是做出決斷後的堅定。
“你去留學吧,娘不攔著你了。”
“你想做的事,娘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但是我知道我兒不會乾壞事,放心大膽的做吧,娘在家裡等你回來。”
樂景微笑著點了點頭,眨眼的時候不小心掉下來一滴水。
他的好媽媽啊。
……
樂景並沒有把外頭的風言風語放在心上。
橫豎和他們也說不通,索性就乾脆不理會,一直得不到他的回應,那些閒人還能化身永動機糾纏他一輩子不成?最多過一兩個月,他們自然就會散去了。
也就在這時,顧圖南登門拜訪了。
他是來告訴樂景一件事的。
少年漂亮的桃花眼裡生機勃勃,眉飛色舞道:“我也要和你一起進京學習了。”
這個消息讓黃婉娥大大鬆了口氣。
她眉開眼笑道:“好好好,這樣你們兩個人,互幫互助,遇到事了也有個商量的人。”
當初從季淮璋那裡聽到了公派留學的消息後,樂景思及之前從顧圖南那裡聽說,顧父一直在找門路想讓他出國留學,眼下公派留學倒是一個好機會。
於是他前天去顧家和顧老爺說了這件事,顧老爺效率真高,今天就把事情辦成了。
樂景笑著點點頭,“我們以後說不得就要結伴同行十幾年了。”
顧圖南神采飛揚,衝樂景舉起了拳頭,“我可先說好了,我是一定要去留學的,你可不要馬失前蹄,教出來的學生都能去留學,結果自己被刷下來可就丟大臉了。”
樂景笑著給他對了對拳,傲然道:“這話應該我跟你說,你這三腳貓的英語,出去留學可夠嗆!”
“這不是還有你嘛!”顧圖南眉眼帶笑,眸光狡黠靈動:“我不懂的你教我,我英語很快就能趕上來了。”
樂景調笑道:“要付學費哦。”
顧圖南翹著二郎腿,牛氣哄哄道:“要多少錢你開口,少爺我要是開口還價我就不信顧!”
“那就兩千兩?”
“我雖然有錢,但是我不傻!”
黃婉娥欣慰地看著兩個少年嬉笑打鬨的場景,兒子平時行事沉穩宛如成人,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和朋友嬉笑打鬨的樣子了。
也就在這時候,她才能想起蒼哥兒今年不過12歲,還是個孩子呢。
……
很快,就有新的傳聞代替了樂景的舊聞——孟縣豪商顧家小少爺也打算參加公派留學的選拔!
這個消息可是讓孟縣炸開了鍋。
顧家說的上是孟縣首富也不為過了,顧寧顧老爺為商精明能乾,是全縣一頂一的聰明人!
現在一頂一聰明的顧老爺卻要送小兒子出國留學,是不是證明外國是不是也沒有彆人說的那麼龍潭虎穴?
這一下,原本一麵倒的反對留洋聲裡就多了一些不同的聲音。
有一些習慣投機取巧的人,立刻認為留洋這件事一定是有利可圖的好買賣,顧老爺是見獵心喜,奇貨可居。這讓他們暗暗開始猶豫起來,兒子多的,就在思索要不要扔掉一個兒子搏一搏,說不得就賺了呢!
想要報名的人一多,樂景就越發不顯眼了,起碼半個月後,顏家門外再也沒有正義之士要來主持公道了。
整個孟縣都在熱議公派留學,反而掩蓋了曾經引來全縣唾罵的王德勝的處刑一事。
王德勝逼.奸侄女一事曾經在全縣傳的沸沸揚揚,不少人還約定到時候一起去菜市場觀看行刑。
不過因為大家都在議論留學的事,王德勝的事就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顏靜姝卻記得這件事。
不僅記得,在樂景的陪同下,她還親自去觀看了行刑。
華夏永遠不缺閒人看客。
幾乎在關押王德勝的囚車出現在街頭的那一刻,閒人們就宛如聞到屎味的蒼蠅,嗡嗡地圍了上去。
他們嘻嘻哈哈地跟在囚車後麵,時不時追問獄卒,“這人誰啊?犯了什麼事?”
“是要去菜市場殺頭嗎?”
“哎,這人怎麼不說話啊!我之前看大戲,人家好漢去刑場都要念兩句戲詞的!”
待聽到獄卒說要殺頭後,這些人立刻興奮起來了,此時王德勝被殺頭的原因已經不重要了,他們奔走呼號,興高采烈地呼朋喚友:“快來看,菜市場要殺頭呢!”
還有性格謹慎的閒人問獄卒:“刀磨好了嗎?上次砍頭,刀太鈍了,砍了兩刀才把頭砍掉,真不像話!”
獄卒笑道:“磨好了!你瞧好吧,這次一定一刀砍掉人頭。”
於是閒人們就更加興奮期待起來。
等到囚車駛到菜市場,獄卒把王德勝壓到刑場,讓他跪下,開始磨刀時,刑場外已經圍滿了看熱鬨的閒人。
機靈的小販鑽進人群裡販賣甜水和果子,幾個光屁.股小孩含著手指頭,眼巴巴地看著小販手裡的甜水。
一旁擺攤賣東西的老板連忙找了自家兒子看攤,飛快往觀刑人群裡鑽,伸長了脖子往前看,卻不小心踩到了同樣來看熱鬨的老大娘的小腳,惹來好大的白眼。
幾個臟乞丐也顧不上乞討了,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興致勃勃地也跑去刑場觀刑,有穿長衫的讀書人嫌他們臟,但是到底舍不得離開,也就隻能捏著鼻子看戲了。
直播間的未來觀眾對這幅荒誕劇一般的場景感到很不可思議:
【暴富:???雖然王德勝是罪有應得,但是砍頭這種血腥可怖的事,他們怎麼跟看好戲似的?他們不怕做噩夢嗎?
今年18再問自殺:係統呢!!快關掉攝像頭!我不想看這麼血腥的事啊啊啊啊啊啊啊!
史上最強小學雞:臥槽他們是變態嗎?他們好像壓根不在乎王德勝為什麼死,隻是熱衷看殺頭,死人難道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嗎?】
樂景勾起嘴角,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眼中卻是徹骨的悲涼。
他輕輕回答了直播間觀眾的問題:‘因為,他們就是魯迅先生筆下,冰冷、麻木、愚昧、勢利的閒人看客啊。’
親眼目睹了此情此景,樂景腦海中幾乎是立刻浮現了魯迅先生在《娜拉走後怎樣》裡說的那段話:
‘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與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後走不幾步,他們並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
這些閒人看客出沒在魯迅先生的很多篇文章。
他們是嘲笑孔乙己,使“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的掌櫃和客人;他們是《藥》裡麵“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熱烈圍觀政府處死革命者,等著吃人血饅頭的群眾;他們同樣是興奮圍觀阿Q上刑場,抱怨““遊了那麼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的看客們……
也是這些閒人看客,追著去衙門看王家告樂景的熱鬨,追著問樂景萍兒長的俊不俊,嬉笑怒罵嬉皮笑臉去看萍兒的葬禮,跑到顏家去罵樂景的西方留學……
所以魯迅先生當時才會毅然棄醫從文,想要通過一針見血的文章來拯救華夏人的精神。
說實話,如果不是顏靜姝強烈要求,樂景是不會帶她來這裡的。
小姑娘今年才11歲,貿然看這麼血腥的畫麵,要是留下心理陰影怎麼辦?
可是他也知道不是顏靜姝想看,她是替萍兒去看的。
這讓他根本沒有立場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