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綢掛滿庭院,日光落入眉梢,少年眼中的眼神光與白衣劍修的身影重疊。
不知從哪裡吹起了風,拂過了鮮豔明媚的紅色裙擺和一塵不染的白色衣袖。
整座寅城都在悄然崩壞,但此刻,若是時間停駐,眼前的場景能得以保留,也是不錯的。
有這麼一刹那,謝雲冥動了讓這個幻境保留的念頭。
不過比起幻境之中的虛妄,他更喜歡從幻境出去後的真實。
屆時親朋好友皆在,滿堂喝彩。
將旖旎的念想從腦海中暫時拋去,謝雲冥拉起少年的手,帶著他一路朝裡屋走去,“走吧,外麵要起風了。”
庭院之中,靈力的流轉悄然加快,冰寒之氣從他們所在的院落,緩緩蔓延至整個城主府,甚至寅城。
日光西斜,青石灰牆之中,這座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人族主城,竟是要落雪了。
“怎麼會結霜了?寅城的靈力複蘇了麼?”
“聽聞是寅城的那位城主蘇醒了,今日攻打南城門的妖,都被他一劍斬殺了。”
“他怎麼這麼快就蘇醒了,他不應當蘇醒才是,戾氣已經侵蝕了整座寅城,到處都是活死人,人族要不了多久,就會完了。”
“妖王大人,我們當如何?”
蟄伏在寅城城外的妖族們竊竊私語著,最後將選擇權交付給了為首的那名妖族。
這名妖族有著一雙幽紫色的眼睛,他望著寅城的方向,“明日攻城。”
有人想要來篡改這場鬥爭的結果,他是決計不會允許的。
本來在早一些的時候,他本能夠殺死那名弱小的妖族,沒想到那名妖族竟然敢躲進人族主城。
妖王看著寅城的方向,他是那名大人投入幻境之中的分支,隻要他殺死那名弱小的妖族,這個幻境就能結束。
可幻境的展開,本可以由施展幻術之人操控,但若中幻術之人的神念強大,幻境也會被衍生成不同的樣子。
一些東西已經逐漸開始脫離掌控了。
*
寅城。
晚宴布置在城主府的花園之中。
自傍晚開始飄落的雪,已經將青石板都覆上了一層霜,走在上麵有些滑。
楚衍拎著裙擺,小心翼翼的跟在謝雲冥身側。他在出門之前又被侍女請去換了身衣裳,捯飭了遍妝容。現在身上頭飾腰飾之類的東西琳琅滿目,簡直算得上負重前行。
地上又這麼滑,要是一不小心摔倒了,他這一身的飾品怕也涼了。
故而,楚衍的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
但可能是怕什麼就偏偏來什麼。
就在楚衍前腳剛剛踏出去的時候,一道灰色的人影忽然從旁邊撲了上來。
楚衍一驚,想要收回腳已經來不及了,但也不能硬生生的踩上去。腳踝一歪,楚衍身體的重心也跟著往前倒去。
“哎!”
一道溫和的力道倏然出現在楚衍的身前,恰好將重心不穩,險些摔倒的他扶住了。
楚衍低頭,扶起他的是一團化作實質的靈力。而靈力的氣息也是令他所熟悉的。
楚衍站穩後,微微轉頭,看著依舊是穿了一身白衣的謝雲冥輕描淡寫的收回了那道靈力。
他在這一天之內已經領略了這名能和他意識相通的“師兄”,實力有多麼高超,哪怕是在如今靈氣枯竭的年月,師兄想要動用靈力依舊信手拈來。
倏然撲上來的那名灰色衣袍之人徑直跪在地上,朝謝雲冥的方向叩首。
“屬下有罪,懇請請城主寬恕。”
謝雲冥垂眸看著灰色衣袍之人,也不去問他是什麼罪,隻開口說道,“把他拖下去,領罪。”
“我等皆有罪,懇請城主寬恕。”
就在謝雲冥的話語落下後,整個宴會之中的人紛紛雙膝跪地,懺悔之言異口同聲。
放眼望去,這偌大的宴會之中,仍然還能佇立的人隻剩下了楚衍和謝雲冥兩人。
“那你們說說看,都犯了什麼罪。”謝雲冥的嗓音淡漠。
“屬下的身體已經被戾氣侵蝕,如今隻剩下一副枯骨,隻能以食人肉為生。”
那跪倒在楚衍與謝雲冥身前的灰袍之人,一邊說著,一邊撩開了他自己寬大的衣袖,露出了他的手臂來。
他的手臂已經見不到皮肉了,隻有森森白骨裸.露在外,看起來十分滲人。
“屬下也是如此,身中戾氣,以人肉為食。”宴會之中,其他人的嗓音接一連二的響起。
“屬下身中戾氣,以人肉為食。”
“靈氣衰敗,屬下身中戾氣,不得不以人肉為食。”
“……”
他們麻木的低語像是在陳述一件事情,而並非在懺悔自己的罪責。
楚衍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他能看到晚宴上擺好的盤子,但全都用瓷碗蓋住了,不能直接看到菜盤子裡是什麼菜。
總不是都是這群人口中說的人肉吧?
想到這一點,楚衍的身體條件反射的瑟縮了一下,沒想到人族之中,竟然會同族相殘,吃、吃人肉的嗎?
謝雲冥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在所有人闡述完他們罪責之後,他反問了一句,“你們所有人,都吃了人肉?”
“回城主的話,也有不吃人肉之人。一是從寅城外剛入城之人,二是不願吃人肉身隕而下葬了,三則是奪舍了妖族的身體續命。”
一道令楚衍還算熟悉的女音響起,那跪在殿前說出這話的,正是長月。
她的皮膚是正常自然的白皙,裸露在外的軀體並沒有青白之色,像是個奪舍了妖族身體之人。
“你們可知罪?”
謝雲冥說出這話的時候,跪在地上的那群人紛紛抬頭來,神色或是希冀,或是不安,又或是不甘。
“我們都知罪,可若不這樣做,我們人族,都會被戾氣侵蝕,化成枯骨,妖族將會踩著我們的骨頭,顛覆人族的領土。”
“在妖族沒有滅族之前,我們死而不甘。”
“戾氣都是妖族傳過來的,他們有氣運滔天的祖龍血脈,我們人族卻沒有,這份罪責,罪魁禍首也是妖族才是。”
“還請城主寬恕——!”
“……”
此起彼伏的話語聲讓楚衍覺得茫然,他好似身處煉獄之中,禮樂崩壞,秩序無章,是非對錯便也變得不值一提。
難怪寅城大街上沒有多少人遊蕩,有也是麵露青白之色,被戾氣侵蝕的人。
難怪掌管寅城紅白喜事,都要有很多人去做。比起紅喜事,給人下葬的白喜事每日都在發生。
這就是人族的主城?
“你們可以閉嘴了,你們的罪孽你們自己心中有數,我不會責罰你們,但責罰自會降下。”
謝雲冥嗤笑了一聲。
隨後,謝雲冥抬了抬手,身前跪了一地的人便紛紛從地上起來,手與腳都被一道不容抗拒的力道架起來,摁回了各自的座位上。
“今日晚宴,除了慶祝我蘇醒,還有一樁喜事要告知諸位——”
楚衍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又被身側的人拉起,自然而然的牽引著他往前走。
踏上了青石白玉鋪就的台階,徑直走到了城主的位置上。
“明日我將大婚,諸位屆時可彆再露出今日晚宴這副模樣了。”謝雲冥的嗓音頓了頓,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補充了一句,“不然,怪不吉利的。”
“屬下恭喜城主,賀喜城主。”祝福的話語好似是被人掐住了喉嚨,又拔著舌頭一字一句吐了出來。
長月艱難的抬眼看著城主所在的位置。
他們今日此舉,本是想著,將寅城多年掩藏的事情都向城主說出來,畢竟法不責眾,又或者能讓城主也讚同他們的做法,是最好不過了。
但城主好像並不覺得這件事重要。
城主在受傷之前,也被戾氣侵蝕,醒來時也不知身體是如何了。
可今日,城主仍然有著前所未有的壓迫力。
他們那點手段,莫說要逼迫城主做出一個抉擇,就連抉擇,都不在城主的考慮之中。
雪花帶著微冷的寒意,洋洋灑灑的從天際飄落下來,其中蘊藏的靈力,卻讓寅城之人好似被扔進了油鍋之中,反複煎熬。
靈力複蘇對人族本來應該是好事,可對他們這些早就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來說,有些過於灼燙了。
整個宴會還在舉行著。
蓋著盤子的瓷碗拿開之後,裡麵的菜色也紛紛顯露了出來。
除了楚衍與謝雲冥兩人身前的菜肴,其他人麵前的盤子要麼是一盤血肉模糊的東西,要麼就是妖族的食物。
楚衍瞥了一眼他們所在的這張桌案上,還有個被瓷碗蓋著的盤子沒有打開。
“……”想必十有八九也是極其不正常的食物。
楚衍拿筷子的心情都沒有,以前聽說人族的食物做出來十分好吃,如今這場晚宴的現狀,有些讓他沒胃口。
“這些菜都是正常的靈植,不過因為靈氣衰竭,靈植到現在隻剩下雜質本身,靈氣已經所剩無幾了。”
謝雲冥看出楚衍的情緒,想他師弟在雲霄界之時,吃食都是沒有斷過。反而來這個幻境之中,想吃都吃不到。
確實是委屈他了。
念及此處,謝雲冥說話的嗓音也緩和了下來,“到時候帶你去吃好的,這些東西就算了。”
“嗯?喔好……”
人族最為繁華的主城就是寅城,寅城最尊貴的地方就是城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