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好在,日出日落,上班下班,這種簡單重複的生活仿佛一種治愈的良藥,人們在規矩的生活中逐漸獲得了一些安全感,開始相信,地震不會來北京了,大家熬過去了。
至於唐山的消息,不斷從半導體收音機裡傳來,大家難過起來,各單位組織捐款,還動員大家主動前去救災。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烏桃並沒有得到過葉蘊年的消息,她會擔心,也會忍不住傻想,也許這一次他離開後,她就得不到他的消息了,就像上一次一樣,隻留下一個念想,那念想隨著光陰日漸淺淡,最後就那麼埋在心底。
上一次,他用了七八年的時間回來,這一次呢,會不會一輩子,再也沒有消息。
想到這些的時候,她便會藏在被子裡流淚,不敢讓人看到,自己偷偷地哭。
她甚至會恨他為什麼要回來,他回來了,讓她嘗到了世間從未有過的甜蜜,如今那些甜蜜化做了苦澀,便是這輩子從未嘗過的苦澀。
有一天,她甚至坐著電車,過去了中關村,去了中科院外麵,看著那灰色的二層小樓,她忍不住想,走進去,問一問,是不是會打聽到他的消息?
就算彆人不知道他的名字,總該知道他爺爺吧。
但是她並沒有,她克製住了,無聲地坐著電車回去了。
而就在這種夜以繼日的煎熬中,另一個猶如地崩天塌的消息傳來,一代偉人走了。
人們震驚,不敢置信,痛苦,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緒瞬間爆發。
仿佛無依無助的孩子失去了父母,強烈的空虛和迷茫感充斥著每個人的心頭,大家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更不知道以後的日子將要怎麼過,偶爾街頭甚至能聽到嚎啕大哭的聲音。
北京城的上方都籠罩著一層霧蒙蒙的氣息,大雜院裡好幾天沒見笑聲,人們聽著收音機裡的哀樂,紮著白花,麻木的悲傷籠罩著大家,沒有人願意多說一句話。
而關於唐山大地震的消息陸續傳來,大家知道那座城市已經徹底被毀壞,知道死了很多人,也許是幾十萬,但是大家麻木了。
生活仿佛泡在苦水裡,這一年,唐山大地震,幾位偉人的去世,讓所有人的心靈都蒙著一層陰影,都開始消沉低落,不知道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這時候天氣涼了下來,再呆在地震棚裡太冷了,人們陸續搬回自己的房中。
各家又把自己的零碎家什,都堆放在了地震棚裡,於是地震棚便成了永久的存在。
有一次烏桃去房梁上收拾曬好的豆子,便看到,原本勉強還有些樣子的四合院,仿佛打補丁一般,四處布滿了地震棚。
這些地震棚一旦被占有了,便不會拆掉了。
不過這也沒什麼,日子總是要繼續,大家總是要生活,每戶都多了一個房子的空間,大家得到了寬慰。
而這暫時的平靜,有一天卻被打破了。
那一天,烏桃過去找孟士萱說話,最近孟士萱一個人在家,她沒事就過去陪她。
結果敲開門後,前來開門的孟士萱兩眼通紅,怔怔地看著她。
看到她的那一刻,好像有些失望。
烏桃心裡一沉,小心翼翼地問:“士萱,你怎麼了?”
孟士萱“哇”地一聲哭了,撲過來抱住了烏桃。
烏桃忙抱住她:“士萱,出什麼事了?”
孟士萱放聲大哭:“我,我沒媽媽了……我媽媽沒了……烏桃我沒媽媽了……”
她哭得悲愴委屈,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
烏桃眼淚瞬間落下,她慌忙抱住孟士萱:“你彆哭……”
話這麼說著,她自己卻已經哭了。
孟士萱:“我爸沒事,我爸說的,我媽媽犧牲了,餘震,餘震……”
孟士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烏桃不知道怎麼辦,隻能使勁地抱住孟士萱,陪著她一起哭。
這時候,言語太過蒼白,她能說什麼,她便是說得再好聽,孟士萱的媽媽也不會回來了!
孟士萱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後嗓子啞了,她把腦袋拱在烏桃懷裡,嗚嗚咽咽地說:“烏桃,我該怎麼辦,我沒媽媽了,我沒媽媽了……”
烏桃的心太痛了,她使勁地抱著孟士萱,低頭讓自己的臉貼著她的頭發:“我的媽媽給你好不好?以後你就是我的親姐姐,我把我媽媽分給你……”
孟士萱還是哭,她使勁地哭。
她太痛苦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好好的,她就沒有媽媽了。
她的媽媽接到命令,前去唐山,臨走前好好的,還說等回來後帶她去吃好吃的,明明那麼鮮活的一個人,怎麼就沒了!
隻是一個電話,人就沒了!
這讓她怎麼信,完全無法相信!
可這就是事實,她的媽媽,真得再也不會回來了。
軍區的領導來過了,婦聯的也來了,大家都來慰問,說孟士萱的爸爸很快就會趕過來,還說那邊天氣不好,路也不好,還怕萬一傳染疾病,隻能火化,到時候會把骨灰盒帶來。
這些話,孟士萱怎麼能聽進去,她什麼都不想說,她隻想要媽媽。
她雖然已經十六歲了,但骨子裡還是一個孩子,就是離不開媽媽。
烏桃把寧妙香叫來了,陪著她一起應對,單位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大家帶來了各樣慰問品,還說會打報告追封烈士什麼的,但那些又有什麼用。
孟士萱昏天暗地的,飯都吃不下,寧妙香把肉剁碎了熬粥,然後放在搪瓷缸裡用毛巾裹著保溫送過來,烏桃拿著勺子喂她,晚上的時候陪著她一起睡。
王培鑫也過來了,不過幫不上什麼忙,孟士萱的痛苦,誰來了也沒用。
終於,孟士萱爸爸回來了。
烏桃記憶中威武嚴肅的軍人,現在削瘦憔悴,眼睛中布滿紅血絲,他手裡捧著骨灰盒,一臉凝重悲傷。
孟士萱跑過去哭著喊:“我不要,我不要骨灰盒,我要媽媽,還給我媽媽!”
她就是想發瘋,她就是需要發泄,大家沉默地流淚,卻沒法回答她。
連著幾天,外麵的天空都是陰沉沉的,烏桃陪著孟士萱一起送走了孟士萱媽媽的骨灰盒。
而哭了幾天的孟士萱,也終於冷靜下來,可以自己吃飯了。
隻是偶爾正吃著,她會突然抬起頭,呆呆地看著烏桃,流著淚說:“我沒有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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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讓烏桃窒息,她再一次深刻地意識到生命的脆弱,仿佛有一個無形的網在掌控著人類的命運,她無法擺脫,孟士萱也無法擺脫,她們都是螻蟻。
她麻木地想起紀錄片裡那屬於以後的美好,那些真得會來嗎?她幾乎開始懷疑了。
曾經年幼的她,隻以為未來是美好的,她哪裡想到,在那即將到來的美好之前,竟然有這樣摧毀一切的痛苦和黑暗。
她把孟士萱接到自己家裡,和自己同住一個房間,一起吃飯,一起睡覺。
她拿起書來,給孟士萱讀書,還給她講微積分,試圖用這個陌生的數學世界來轉移孟士萱的痛苦。
孟士萱麻木地跟著她學習,跟著她吃飯,也跟著她學習微積分。
進了十月後,天氣好起來了,涼快了,也不再陰沉沉的了,地震的陰影仿佛已經過去。孟士萱也不怎麼哭了。
烏桃便帶著她去景山公園散步,在那秋蟬的殘聲中,坐在槐樹下,看疏疏落落的蘆葦被秋風吹拂出婀娜的模樣,也看那自槐樹漏下的日頭一點點地往西移去。
她買了冰糖葫蘆來,一人一個,就那麼坐在那裡吃。
這個時候,光陰仿佛一把一把的,就可以這麼隨意消磨,什麼都不需要急。
那糖葫蘆好吃,上麵一層薄薄的糖,雪亮透明,輕輕舔一口,能舔到人的心裡。
孟士萱說:“我最喜歡這種山裡紅的糖葫蘆。”
烏桃:“其實我更喜歡山裡紅再夾一個山藥的,因為那樣我就能吃到山裡紅和山藥兩種口味的了。”
孟士萱:“那你怎麼不買帶山藥的?”
烏桃:“那個賣糖葫蘆的說沒了,隻有這種口味的了。”
孟士萱輕輕咬了一小口:“那我們下次吃帶山藥的吧。”
烏桃:“好。”
這麼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兩個人的心情仿佛都好起來了。
孟士萱望著遠方翱翔於青天的鴿子,突然問:“對了,葉蘊年是不是也去了唐山?回來了嗎?”
烏桃默了下,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的消息就是,她不知道他回沒回來,也不知道他出沒出事。
沒有任何消息,他也沒來找自己。
孟士萱:“我讓我爸打聽打聽吧,也許會有消息。”
烏桃並不想麻煩孟士萱爸爸,不過想到自己的擔憂,她終究說:“如果不麻煩,就請叔叔幫忙問問吧。”
她是真得好想知道葉蘊年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