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時確實是很謹慎的。
事實上,早在江嘉勳跟他提回家之前,在他得知內戰結束後,他就主動和國內進行聯係了,這期間溝通了足足有三年,才確定好行程和歸處。
畢竟這些年,江時在專業研究的成就不可謂不大,好幾篇論文成果都在業內引起了小範圍轟動。
如果不是三年前和國內聯係時有了心理準備,沒有再搞出太大的動作,他想要回家,還不一定有這麼容易。
回國前做了多少準備,真正實行起來又受到了多少阻攔暫且不談,當江時拖家帶口地真正下飛機踩在故鄉的泥土上時,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旁邊的江嘉勳先興奮地叫了起來,一把把妹妹拽過去:“江嘉容,你看見了嗎,這裡就是金陵!我們回到金陵了!”
江嘉容在國外出生在國外長大,對家鄉的感情沒有哥哥來的深,隻是見他如此高興,就也跟著咧開嘴,拍著手掌大喊大叫。
餘琨瑜在旁邊哭笑不得:“這哪裡是什麼金陵,這裡是上海。”
江嘉容雖然年紀小,也是被哥哥帶著背過地圖的,轉著小腦袋瓜子想了想,認真點點頭:“嗯,不遠。”
江時這樣的人物主動回國建設,上頭自然會派人過來接應。
除此之外,也有幾個想見見江時本人的當地領導和收到消息的親密友人,都過來接機了。
人雖然不算太多,但聽見小女孩擺著兩隻手一本正經地比劃,也忍不住齊齊笑了起來,反而把江嘉容唬了一跳。
她性子有些靦腆,除了在家人麵前活潑一些,麵對著外人的時候,都是極乖巧極害羞的,此刻便立馬躲到母親身後,再不肯鑽出來了。
叫這些人驚訝的是,江嘉勳和江嘉容兄妹兩個,不僅中文說得好,竟然還能說一口地道的金陵話。
餘琨瑜笑著說:“他哥哥小時候就是在金陵長大的,出國時已經很會說話了,後來嘉容出生,他又教給了嘉容。”
對方彎下腰,摸了摸小女孩的發辮,笑容溫和:“小小年紀,不忘本,很好。”
江嘉容又立刻害羞地躲起來了。
江嘉勳悄悄問媽媽:“媽,那個伯伯是不是很厲害?”
“怎麼這麼問?”
“我看見爸朝他敬禮了。”
餘琨瑜彎起唇:“嗯,很厲害,以前算是你爸爸的上司。”
江嘉勳想了想:“我爸其實也挺厲害的。他敬完禮後,我聽到那個伯伯對我爸說謝謝了。”
“就你耳朵靈。”
“媽,我們什麼時候回金陵呢?”
江嘉勳十幾年的人生中,大概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我記得當年我走的時候,把我的玩具和書都埋在院子裡那棵大棗樹底下了,也不知道現在被人挖走了沒有。”
“等下就回去了,不過不著急去金陵,先回膠安縣。明天是清明,得先回老家掃墓。”
“那也行。”江嘉勳笑眯眯的,“我都不著急。”
餘琨瑜懶得理會他這一副小人得誌的驕傲模樣。
牽著小女兒,就和旁邊的一位婦人言笑晏晏地寒暄起來。
江嘉勳離開金陵時年紀尚小,所以隻記掛著他家的大宅院,宅院裡的棗子樹,和棗子樹下的寶藏。
但對於餘琨瑜這樣從小在金陵長到結婚生子的人來說,就有太多的回憶太多的舊友和舊地值得去探尋。
當年費儘心血籌建的報社已然不在,連報社所在的居民大樓,都被推倒重新建了商場。
報社成員有的離開了金陵,有的離開了大陸,有的離開了中國,有的離開了人世。
餘琨瑜第一個見的就是秦慈,這些年她們陸陸續續也有過通信,因為一些變故,秦慈以前的未婚夫汪高邈已經另娶他婦,秦慈也在八年前嫁給了一位革命軍人,生了一雙女兒。
如今日子雖然算不得有多富足,但好在足夠安穩,和年輕時亂糟糟的局麵比起來,已經叫她十分滿意了。
“你還記得顧長英不記得?”
在老院子裡喝著茶寒暄時,秦慈不知想到什麼,忽然提起這麼一個人名來。
餘琨瑜微怔,點點頭:“我記得我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正鬨著要跳江,說是想和她丈夫離婚沒離成,如今呢?”
“離,也不算是離了,也不算是沒離。”
秦慈歎口氣,“就是你走的那年,她趁著時局混亂,偷偷從金陵城裡逃了,當時她丈夫還漫天漫地地找過她,沒找著。你也知道她丈夫,抽鴉片抽出不小的癮兒來,顧長英逃走了,他沒了生活來源,就去賭錢,後來因為還不起賭債被人砍了一根手指頭,在金陵街頭渾渾噩噩地流浪了小半年,身上還染了病,聽說後來好像是被慕家的人接回去了,如今也不曉得是死了呢,還是被慕家人一齊帶去了那邊。”
那邊,就是海峽那邊。
餘琨瑜垂下眼眸,語氣輕輕:“慕家其實本不必這樣站隊,說到底,還是擔心江時報複罷。”
“是啊。誰都知道,你們以後要是回來,肯定是回金陵,回首都的,慕家在那幾場戰役裡傷筋動骨,如何不能心生退避之意呢。”
秦慈繼續說回顧長英,“後來你不是寫信給我,托我去膠安縣幫你把江家老宅內的藏書都給捐獻了嗎,結果你猜怎麼著,我竟然在膠安縣碰見了顧長英。”
“她回娘家了?”
“也不知道,反正我去膠安縣的時候,她已經嫁人了,嫁了個小地主,還有了個兒子。”
餘琨瑜點點頭:“那也挺好,膠安縣地偏,雖然清貧些,好歹比外頭安穩。”
“安穩什麼呢。”
秦慈又歎了口氣,“我見到她的時候,她丈夫已經跟人跑了,帶走了家裡的所有財產,隻留了一棟宅子給她,後來,因為她拿不出證明,宅子也被政府收走了。不過也是當地的村長見她可憐,多少分了她一塊田,母子倆全靠這塊田地過活了。我見她時蓬頭垢麵的,簡直就像個五六十歲的老嫗。”
“我記得她文章寫得還不錯的......”
“你也太高看她了。她寫的是又不是時文,如今哪還有報紙能登她寫的那些。”
見餘琨瑜低著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秦慈小聲問:“我是前年去的膠安縣,她如今應該還在,你,要不要回去見見她?”
“我才剛從那兒出來呢。”
餘琨瑜搖搖頭,“人家的生活與我們又有什麼乾係呢,何必非要去見,難不成看她過得不好,我心裡就會痛快些不成?”
“我知道我知道,你如今確實沒必要和她那種人計較了。”
秦慈笑著問,“那之後你們是留在金陵還是?”
“應該要去首都的,畢竟江時工作在那邊。”
“也是,他這麼一尊大佛,不去首都發光發熱都對不起他的一身本領。”
......
久彆重逢的閨蜜倆說說笑笑,享受著金陵城難得安穩的春光。
有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從眼前跑過,手裡還拿著本被撕的亂七八糟的書,怒吼道:“江嘉容,你個小兔崽子,你看我不收拾你!”
而被他追著的小女孩兒正一把撞在書房內她爸的膝蓋上,舉著雙臂急的直跳:“爸!爸爸!哥哥要殺我了!你快把我藏起來啊!”
江時看著圖紙上突兀的一道劃痕,無奈地揉揉眉心:“江嘉勳,把你妹妹給我帶出去!多大人了,連個小孩都對付不了,你還有用沒用!”
“嘭!”
書房的窗被人從外頭打開,少年直接踩著棗樹的樹杈爬了進來,氣勢洶洶咬牙切齒,鷹一樣的眼睛凶神惡煞地盯著爸爸懷裡江嘉容。
順便還帶進來滿室的璀璨日光。
果然是,難得的凶惡好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