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前。
林海峰趁著水泥廠出貨的空隙, 來百貨大樓買鉤毛衣的鉤針。
上次給鹿崽買護耳帽時,他還買了毛線,眼見天氣一天天的冷了, 他便想著要給女兒織件毛衣,雖然獨臂無法用毛線針,但他琢磨了幾天後, 覺得自己可以用鉤針鉤。
林海峰站在毛線櫃前,向售貨員請教如何使用鉤針,以及哪種花紋織出來的毛衣最好看。
售貨員經常被人請教這類問題,隻不過來問的都是女人,麵對第一個來請教的男人, 她邊示範如何使用鉤針勾毛衣, 邊好奇的偷瞄著林海峰。
林海峰對她的目光視而不見,隻聚精會神的盯著她手部的動作, 眼見她拿針的手指一翻一挑再一勾, 就勾出半片毛線葉子後, 忙出聲, “這個動作能不能請您慢點?”
“行。”
林海峰跟著她的動作,在心裡模擬勾花,等確定自己記住了步驟後,誠懇發問:“能不能讓我試試?”
售貨員一愣,“行、行啊。”
林海峰謝過, 把織了一半的毛線片擺放在櫃麵上,前傾的身子俯靠著櫃邊,右臂的斷口摁在線片上,以防線片滑動。
垂著頭的他深吸一口氣,左手拿起鉤針, 按照腦中浮現出的步驟,笨拙的下針。剛開始的幾針由於不熟練,因此他總是勾錯線孔。
但也隻有幾針而已,隨著他越來越熟練的動作,長長的毛線化成一朵鏤空的線花,綻放在線片上。
指腹摩挲著線花的林海峰,黝黑的雙眸裡,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芒,眼尾蕩出笑意,笑意似層層擴散的波紋,溢滿了全臉。
他問:“這樣織對嗎?”
低沉的聲音裡透出一絲絲的開心。
立在一旁觀看的售貨員,早已被震得目瞪口呆,聞言,合攏上嘴,隱晦的瞄了眼他的臉和獨臂,目光複雜的點了點頭。
“謝謝。”
林海峰收好鉤針,掏出手表看了眼時間,見已過了半個鐘,便準備回水泥廠接貨。
路過收音機櫃台時,在聽到廣播內容時頓住了腳。
“……恢複高考是全國人民的希望,各級領導乾部要支持青年人報考大學,為建設四個現代化,選拔優秀人才,這是關係到我國千秋萬代的大事。”
林海峰眉心重重一跳,疾步走出大樓直奔報刊亭,“同誌,給我來份《人民日報》。”
接過帶著墨香味的報紙,他迫不及待的展開瀏覽。
許久後,他放下報紙,深邃的目光裡星芒大盛。
——國家恢複高考了!
雖然這和沒讀過幾年書的自己沒關係,但他卻清楚的知道,恢複高考就代表鹿崽以後可以讀大學,更可以去看看外麵的世界,而不是像隻籠中鳥般,被困在小小的一方之地。
他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再次打開報紙翻閱,幾秒後,黝黑的視線在“報考外語專業的加試外語”這一內容上滯留。
林海峰捏著報紙陷入沉思,第一年高考就開外語,是否說明國家很急缺這方麵的人才?就像十幾年前重視E語那般?
他記得那時的自己剛入伍,因時代和家庭貧窮的關係,他並沒有讀過書,所以E語對於他來說,不亞於天書,但他硬是靠著死記硬背學會了。
天道酬勤,之後的他因為E語,立了個大功升了職。
林海峰想到這,眼裡閃過道流光,既然第一年就考Y語,以後Y語有可能會變得和母語一樣重要。
他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非常大。
林海峰收好報紙,再次進入百貨大樓買收音機。
“同誌,請給我一台半導體七管短波收音機。”
男售貨員詫異的抬頭,一般人來買收音機都隻是看價格、看牌子,很少有人能形容的這麼具體,看來這人是個行家。
售貨員扭頭左右張望,見四周無人,上半身傾壓在櫃麵上,靠近他,壓低聲音詢問:“你想買來聽Y語?”
“Y語”兩字隻有口型沒有音。
林海峰頷首。
他是買給鹿崽的,他沒想過讓女兒現在就學,而是希望鹿崽聽習慣後,以後再學習Y語時不會排斥。若是以後Y語變得不重要也沒關係,那就當給女兒買了個玩具。
男售貨員推了推眼鏡,將聲音壓得更低,“我這沒有你說的短波,畢竟咱這邊山多容易沒信號,哎你先彆皺眉啊,我這雖沒有短波,卻有一部袖珍式立體聲中波收音機,不僅沒有信號的煩惱,還不要收音機票。”
他不敢直接說價錢,生怕把人嚇走,東西確實是好東西,可就是太好了,許多人一聽價格就死了心,眼看這東西又要待在部門裡過個年,因此部門領導們一咬牙,決定不要票大降價,亦要把這部收音機賣出去。
林海峰挑眉,“要多少錢?”
男售貨員拿出一台銀白色,成人巴掌大的收音機,扭開旋鈕播廣播。
他覷著林海峰的麵色說:“信號好,能接受的頻道多,音色也是一等一,所以這部收音機要80元和28張工業券。”
林海峰微微蹙眉,錢他有,工業券卻差了兩張,以後家裡要用工業券的地方還多的是,看來得想個辦法換點工業券。
他想到自己的手表,對售貨員說:“您先幫我留一會,我等下來買。”
“好嘞!”
林海峰轉到手表櫃台,掏出手表問:“同誌,這種表你們回收嗎?”
剛送走鹿崽沒多久的售貨員,拿起放大鏡,細致謹慎的驗過手表後,笑容滿麵的說:“收,您這塊表是滬地表,又保養的極好,按照我們的回收標準來算,屬於三等表,三等的回收價格是40元和12張工業券,請問您出售嗎?”
林海峰頷首,售貨員開出的價和自己估算的差不多。
拿到錢券的他買下收音機,轉向水泥廠提貨。
*
另一邊,鹿崽和林四回到驢車上。
林四用濕手帕給妹妹擦著手,又心疼錢又歡喜的絮叨:“不就是木頭雕的木倉嘛,竟然還要5毛錢一把,我都說不要了,你還非要給我買,還有奶奶的禮物,不是說好買雪花油了?你硬是買雪花膏,一字之差就貴了兩塊錢,你咋一到這種時候就特彆倔呢?
“以前我還沒覺得你哪和二叔像,現在我可算知道了,在倔這方麵你和二叔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鹿崽的小耳朵自動過濾掉前麵一大段話,重點放在後一句話上,她眼睛閃閃發光的追問:“鹿崽真的和二蛋爸爸像麼?”
“像!”
林四肯定的點頭,看著笑的像朵向日葵般燦爛的妹妹,囑咐道:“鹿崽,以後彆給哥哥買東西了,特彆是這麼貴的東西,你等哥哥長大了給你買。”
自己今年十三,再過三年就能下地掙工分了,到年底工分換成了錢,就可以給妹妹買東西了,不過乾農活好累哦,要是有不下地也能賺錢的法子就好了。
鹿崽低頭撐開自己的小兜兜,看著裡麵的錢票,反駁道:“不貴噠,都沒有要票票。”
在她心裡,需要用票買的東西才叫貴。
“也是,”林四歎氣,“就像錢,咱還能想辦法掙點,票咱想掙都沒地方掙,要是以後有一天買東西不要票就好了。”
經曆過買手表艱難的鹿崽,非常有認同感,“對呀,要是隻要錢錢就好了。”
林四重重歎了口氣,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做白日夢,抹了把臉,抬頭看了看天,見太陽已升到正空,連忙拿出個菜包子,“都中午了,鹿崽你快吃個包子。”
鹿崽搖頭,走到車轅處坐下,等林海峰。
“要等二蛋爸爸一起吃。”
林四估摸著二叔也快回來了,聞言也不強求,跟著坐到了車轅上,望著川流不息的行人,靜默片刻後,說:“鹿崽,今天發生的事咱得告訴二叔。”
他跟二叔保證過,要看好妹妹的,但他不止沒看好,還差點把妹妹帶進火坑,若不是妹妹機靈,現在兩人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他犯了天大的錯誤,既然是錯就要站正挨打,這次就算二叔把他打個半死,他也認了。
鹿崽以為他說的是手表,轉頭望了眼藏在背簍裡的手表,捧著小臉滿臉歡喜,“恩恩,回去鹿崽就告訴二蛋爸爸,呀,奶奶回來了!”
她眼尖的看到人群中的林老娘,眼睛一亮,搖晃著小手呼喊。
林老娘聽到孫女的呼喊,加快腳步走了過來,扳著孫女的小身子上下打量,見全身沒有半點不對,放下心來,笑容滿麵的麼了鹿崽一口,立即放下籃子去喂驢。
在還未機械化的年代,每頭驢騾牛都是隊裡的寶貝。
林老娘動作麻利的倒水拎草喂驢,確定甩著響鼻的小毛驢吃飽了後,噙著神秘的笑上車,把籃子拖到孫女麵前,“鹿崽,你看這是啥?”
黃綠色的籃底,豎擺著四瓶桔子罐頭,透過剔透的玻璃瓶,能看到彎成月牙的黃桔瓣,悠閒的舒展著浸泡在糖水中的誘人身軀。
“是桔子罐頭!”
鹿崽看的嘴角亮晶晶的。
“對,就是罐頭,”林老娘摸著孫女的小臉,哄著,“天涼,咱現在不吃,等回去後奶奶給你熱熱再吃哈。”
鹿崽的目光緊盯著罐頭,口齒不清的說:“恩恩,我們兜次。”
林老娘嘴上應著,心裡卻在想已經大了的孫子們,才不會跟孫女搶食,隻除了小四。
她想到這,扭頭看著沉默的林四,奇怪的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竟然沒鬨著要吃?”
往常隻要看到吃的,這小子那眼就和狼似的,直冒綠光,不把吃的弄到肚裡不罷休,可今兒個咋這麼安靜?這不像他啊。
林四還沒做好和她坦白的勇氣,聞言,垂著頭支吾道:“我我不吃,給鹿崽吃。”
林老娘眯著眼打量他,她咋覺的這小子怪怪的?該不會是又闖禍了吧?
“二蛋爸爸!”鹿崽歡快的扯著小奶音喚人。
林老娘被吸引心神,一扭頭就看到孫女抱著車轅想往下跳,頓時顧不得林四,慌得連忙側身去扯她,口中急喊:“鹿崽可不能跳!”
林海峰一個箭步竄過來,接住女兒,顛著她的小身子問:“想不想爸爸?”
“可想可想了!”
鹿崽摟著他的脖子,像隻小奶狗似的蹭著他的脖頸,一見到爸爸就自動變軟的聲音裡,含著濃濃的糖分。
“爸爸也想鹿崽,”林海峰一顆老父心圓滿了,“鹿崽餓不餓?渴不渴?有沒有被人欺負?”
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林四,頭幾乎勾到了胸膛裡。
鹿崽一一回答:“不餓,不渴,沒有人欺負鹿崽,二蛋爸爸呢?”
林海峰提著的心落回到了原地,笑著把女兒放回車上。
“爸爸也不餓不渴沒被人欺負,鹿崽,咱們去國營飯店吃午飯去?”
“不許去!”
林老娘柳眉倒豎,堅決反對,“咱家就有野豬肉,你去乾啥?飯店裡一個饅頭就要□□票四分錢,有這些錢票我能給你蒸倆饅頭,你趕緊趕車去水泥廠拉水泥,回家後我給鹿崽做紅燒肉,她都沒吃過呐。”
鹿崽想到紅燒肉,頭點成小雞啄米,“吃紅燒肉!”
“還是我們鹿崽懂事,”林老娘誇完孫女,數落兒子,“你咋這麼不會過日子?你可是有閨女要養的人,你現在把老本霍霍完了,難道以後的日子你爺倆昂著脖子張著嘴喝西北風?”
“二蛋爸爸也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