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乾什麼?”崔茂眯著眼警惕地盯著崔桃。
“爹爹年紀大了,剛才或許沒聽清楚,女兒便再說一遍,女兒是來給爹爹送行的呀!”崔桃依舊態度良好。
一旁的王四娘見狀,不禁用胳膊悄悄地捅咕一下萍兒,“怎麼這說話的味道聽起來跟你的有點像啊!”
萍兒瞪一眼王四娘,“倒沒覺得哪裡錯了。”
“是沒錯。”王四娘摸著下巴朝崔茂瞧去,果然見崔茂因這話氣得臉色更鐵青。
呂公弼和呂公孺非當事人,不太懂這話裡的巧妙,倒沒聽出崔桃說話有什麼問題。
呂公孺還在旁附和著,崔桃能來特意給崔茂送行是好事兒。
“我給爹爹帶的都是汴京最有名的土特產,有桂花糕、大蒜、醬菜、柳編、菊花……”崔桃每說出一樣,王四娘就扛著一袋子放到崔茂跟前。
桂花糕由紙包包裹,一摞十包,共有四十包。大蒜兩麻袋,醬菜十壇。柳編的各種筐簍,樣式不一,都用繩子綁成了一大串,堆在崔茂跟前的時候都比他人高。菊花共十六盆,眼下還沒到開花的時候,都是一棵棵綠苗苗,但長勢很好。
等把這些東西都陳列擺在崔茂麵前的時候,站在眾多土特產中間的崔茂,縱然一身錦衣華服,站立姿態高貴,卻也架不住這些東西給他烘托出了一股子擺攤賣貨的氣質。
城門外來往的人不算少數,這陣仗一擺出來,自然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崔茂的臉色進一步鐵青。
“有你這麼送東西的麼?”崔茂怒斥崔桃。
有不少圍觀者瞧得出崔茂是有身份之人,也覺得崔桃送這般東西,似乎有點便宜了,人家看不上也正常。
呂公孺忙從中勸和道:“七娘也是好心,就是送的東西太多了,姨父莫見怪,但到底心意難得。”
“聽說一大家子的人,足有五房,兄弟姊妹那麼多,要是照顧不到誰了,豈不是要父親難做?我本意是不想讓父親彆被人挑了錯去,才會如此準備。這些東西再多一馬車也能裝下了,跟著在後頭就行了。卻沒想到討了嫌,父親並不喜歡,是我思慮不周,請父親見諒!”
崔桃忙鞠躬給崔茂道歉,再抬頭的時候,眼眶便有些泛紅了。
王四娘見狀,抱不平道:“崔娘子聽說崔知州要走,特意緊趕著前一日置辦這些東西,好心好意地孝敬,怎就能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給嫌了!”
眾人一聽,原來送禮之人與收禮之人是親父女的關係。那就沒必要講究什麼貴重不貴重了,都是心意。這不是挺好的事兒麼,為何會嫌棄?
“要是我女兒有心送我這些,我高興都來不及。”圍觀的路人,有個忍不住插嘴道。
“禮輕情意重,再說來開封府,自然該帶些特產回去。崔娘子這些準備,可都是用極了心思!”
萍兒也不喜崔茂待崔桃這態度,為父者,女兒受了那麼多罪,如今還送禮給他,他卻一句貼心的話都沒說過,隻顧著訓斥和嫌棄,這未免太叫人心寒了。虎毒還不食子,這父親怎生比禽獸還無情?
“這些東西都是開封特色,多難得。便是官家見了,怕也會喜歡得緊呢。莫不是崔知州覺得這些有**份,唯有金銀珠寶才配得上?”
往日有事兒,都是崔桃在保護她們,還給她們做飯吃。如今麵對親生父親,崔桃礙於禮法在眾人麵前隻能敬著崔茂,不便說彆的。萍兒覺得自己在這時候一定要站出來,替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不然她就太沒用了!
“可不,那醬菜是我們縣特產。”
“哎呦,這柳編是我們縣的,我還編著賣過呢。”
又有兩名圍觀的路人,忍不住插嘴議論道。
“這不是崔娘子麼,開封府的崔娘子!”蘇氏曾經是杏花巷的老住戶,並且在杏花巷案子裡做過證,今天她正好出城串門子,一眼就認出了崔桃,連忙驚歎道。
旁邊的百姓不明所以,但聽到這俊俏的小娘子竟跟開封府有關,自然好奇要問一問蘇氏到底是誰。
孫氏便把崔桃在開封府厲害之處說了。自杏花巷的案子後,她便也因為喜歡敬重崔桃,經常打聽崔桃的事兒。畢竟在開封府負責辦案的女子就那麼一位,擱誰誰都好奇。
蘇氏當即就把崔桃辦過的案子都細數了一遍,直歎多虧了她,才能為死者們鳴冤,也叫杏花巷如今這些住戶們終於可以安心過日子了。
“這崔娘子我也知道,聽說正因為有她參與,開封府近來才破了這麼多大案呢。”
隨即有幾人也想起來他們在汴京內的聽聞,跟著附和。紛紛感慨最近名震汴京的分屍案實在嚇人,正有崔娘子的功勞,有人親眼見著崔娘子帶人去抓了那會幻蝶妖術的惡徒。
“為我們汴京的太平,崔娘子可是沒少做事。但凡有良心的,都知道感恩我們崔娘子一嘴!”王四娘高聲喊道。
眾圍觀百姓紛紛附和。
大家再看送土特產給崔茂的崔桃,有著一份兒拳拳孝敬之心,心意十分難得。倒是不知崔娘子的這位父親,怎麼就一丁點愉悅之意都沒有?莫不是這父親狼心狗肺,看不見用心的真情,隻看得上真金白銀?瞧他一派斯文相,難不成比他們這些沒讀過書的老百姓還俗氣?
崔茂在一眾人異樣審視和鄙夷的目光中,臉色越加難看。
崔桃確垂著眼眸,模樣可憐巴巴,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像個犯了錯被訓斥的孩子。
“你倒是會裝裝模作樣!”
崔茂不禁想起之前在開封府的時候,崔桃伶牙俐齒,幾番拿話威脅他,這丫頭何時變得如此有心機?
“那日在開封府,你三言兩語威脅我的事,倒忘了?”
“女兒確實不得不留在開封府擔責,才無法跟著父親回家,並非拿此威脅父親。”
崔桃輕輕眨了眨眼睛,清純可人的臉蛋上有一顆淚珠兒劃過,瞧得人心裡揪疼。
這樣的巾幗留在開封府繼續為大家破案,這有什麼不好?這怎麼就被她父親說成了威脅?做女兒的是該聽父親的話,可做父親的怎就一點不疼愛女兒!人家又送行又送東西,說話乖巧又禮貌,他怎麼那麼嫌?
大家都氣憤不已,指指點點崔茂,說他簡直是惡父。
“我知道我在開封府做驗屍之類的活計,丟了父親的臉。”崔桃再度給崔茂賠罪。
崔茂氣得渾身發抖,嘴唇也跟著抖起來,“逆女,你竟顛倒黑白,當眾算計我!那日你說的話,可沒這麼好聽!”
“父親怎麼能……唉,算了,那父親可有證人證明我說了難聽的話?”崔桃無可奈何之下反問崔茂。
崔茂立刻直向呂公弼。
崔桃隨即也回頭看向呂公弼。
呂公弼本是有些不明白崔桃唱的這是哪一出。他還想著他不便插手,隻靜默旁觀,等事後再問崔桃,誰知二人的戰火突然就燒到他這裡來。
這節骨眼上,大家都想知道這對父女之間到底是誰誣陷誰。所以這會兒呂公弼說的話,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呂公弼和崔桃對視一眼之後,又看向崔茂。
崔茂自是底氣十足地看著呂公弼,就等他實話實說。
“姨父還是快些啟程吧,天色不早了。七娘這些孝敬,姨父何不帶回去分給親戚們,他們肯定也會高興。”呂公弼勸道。
呂公弼無法實話實說,讓崔桃在眾人跟前丟臉。上次他貿然帶崔茂過去的事兒便是他的錯,他不能再對不起崔桃了。至於崔茂,畢竟是長輩,他也不好直接讓他沒臉。
但呂公弼這個回答,其實無異於已經站在崔桃這邊了,是個人都能明白,作為晚輩的他這麼說話就是在給長輩麵子。
崔茂頗為無語地瞪一眼呂公弼,又自嘲地笑了一聲。忽然覺得自己這是自作自受,本意此來便是為了張羅呂公弼和崔桃的婚事,滿意之處不正是呂公弼對崔桃的癡情?如今呂公弼為了崔桃,選擇敵對他,崔茂頗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父親一路走好。”崔桃對崔茂客氣道。
崔茂瞪一眼崔桃,根本無法掩藏他對崔桃的嫌惡態度。他恨不得當場發作,跟她斷絕父女關係,但是他深知這場麵他如果無法自控的話,他的名聲便不能要了。所有人都站在崔桃那邊,覺得他不是慈父。
但終究他是父,她是女,且等著以後,不信收拾不了她!
崔茂不多言了,回身便走。
家仆卻不知該不該把這些特產帶上,忙去問詢崔茂的意思。
崔茂隻得硬著頭皮應下,如今這眾目睽睽的局麵,他不帶也得帶。
於是各種土特產都被安置在了馬車上,菊花不好放,就放在了編筐裡,然後穿著繩子,綁在貨物外圍,剛好夠一圈兒。滿馬車的東西,高高地擺放著,帶著尖兒。等車行駛起來的時候,那一圈被安置在編筐裡的菊花苗兒便左搖搖右晃晃,好像很歡樂一般。
崔桃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給王四娘使了一個眼色。王四娘當即和萍兒一起,騎著小毛驢慢悠悠地跟上去了。
呂公孺摸了摸鼻子,然後拍了下呂公弼的肩膀,不禁感慨他二哥太難了。一方麵不想惹自己的心上人生氣,另一方麵還不能得罪未來的嶽父,但就怕他不管怎麼做,都討不了好。
呂公孺忙借口他約了朋友,逃離了現場。
呂公弼默然看著崔桃,似乎表情一直冷肅沒有變化,但頻繁滾動的喉結已經彰顯了他的在意。
“這三年來想必是有女子傾慕於你的,為何不應?”崔桃突然問呂公弼。
呂公弼怔了下,“明知故問。”
“她們之於你,便如你之於我。”
崔桃意在告訴呂公弼,彆的女子對他來說沒感覺,那他對於她來說也是一樣沒感覺。
呂公弼嚴肅蹙眉,緊盯著崔桃。
“今日多謝,改日你有事,我能幫得上忙的,定竭儘全力。”崔桃對呂公弼拱了下手道謝,隨即瀟灑上馬,離開了。
呂公弼盯著崔桃的背影,唇緊抿成一條線。
半個時辰後,城門內不過十丈遠的茶鋪攤。
崔桃正坐在其中一張桌子邊兒飲茶,等來了折返的王四娘和萍兒。
王四娘和萍兒下了毛驢,就直奔崔桃跟前。
崔桃早在桌上給她們倆倒好了茶。
王四娘端起茶碗一飲而儘,對崔桃道:“被崔娘子猜著了,崔知州在半路命人把那一車子東西都給扔了。我和萍兒也沒閒著,回來這一路見人就喊前頭路邊有好東西可以撿,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那些東西都是崔知州扔的。”
“做得好。”崔桃淡然道。
隻要讓外人知道崔氏父女之間有隔閡,崔茂回頭若想再以‘孝’之名壓她,就沒那麼容易了。這件事她的確是先下手為強了,但如果她不下手,在與崔茂的父女關係上,崔茂必定會以絕對的優勢壓製她。
快穿這麼久,什麼奇葩醜事沒見過?人情冷,親情薄,又算得了什麼。理論上,這世界的‘自己’早已死在狗頭鍘下了。所以崔桃不會聖母地去顧念什麼父女感情,於她而言,一切的相處都對應的。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你無情無義,便休怪我下手為強。
“崔娘子太不容易了,若我有這樣的父親,隻怕早氣得想不開,天天以淚洗麵,甚至不想活了。”萍兒深吸一口氣,似乎還有怒火沒撒出去。
崔桃見茶攤外有倆人捧著一盆菊花路過,她令王四娘和萍兒先走。
崔桃蹭地起身,攔住那倆人的去路,瞧那兩盆花,大聲問:“這花怎麼在你們這?說!你們是不是在路上打劫了我父親!”
“什麼打劫,這位小娘子可不要亂冤枉人!這花是我們在半路上撿的,聽說是有什麼富貴人故意把一車東西不要,扔了,大家見了都在瘋搶呢,有的人拿不動了才不拿這花。我們趕去得晚,也就隻能搶兩盆菊花回來。”
“再說這菊花都長得差不多,小娘子怕是認錯了吧?怎麼就知道是你父親那盆?”另一人嘲笑道。
“這菊花是我親自送給父親的,每一株我都細心挑選過,我自然是認得。不信你們自己看,每個花盆下麵都寫著一個‘崔’字。”崔桃讓他們看一看盆底。
這時候茶鋪和來往的路人都爭吵聲所吸引,湊熱鬨看。
倆中年男子隨即查看花盆底部,果然有用毛筆寫的指甲大小的‘崔’字。
崔桃:“咱們這就去開封府好生說道說道!”
“哎喲,小娘子饒命!我們真不知道,真是撿的,沒打劫啊。”倆中年男子無奈地辯解道,真怕去官府招惹是非。二人驚惶之際,看見城門那便又進來一位中年婦人,一手手拎著三個紙包,另一手也捧著一盆菊花。他們忙指著那婦人表示,當時她也在,大家都是一起在路邊撿的。
婦人聽說崔桃的指責,忙道:“這我倒是聽人說了,這些東西都是崔知州故意不要的,卻不是我們搶!”
大家這就聽明白了,問崔桃那崔知州是不是她的父親。
崔桃窘迫地看看眾人,抿著嘴不說話。
這時候,曾在城門外正好瞧過崔桃送父熱鬨的百姓,直拍大腿歎道:“原來是崔娘子送給父親的東西都被扔了?”
眾人皆望向崔桃。
崔桃用胳膊捂著眼睛,飛快地消失在人群裡。
事情發生得太快,大家因沒得到正主兒的親自確認,反而都好奇心想要去弄明白。大家便八卦地討論起來,各自提供自己所知道的消息。有好事者,再見有拿著筐、菊花、醬菜壇子等物進城的人,都會主動問幾句打聽情況。最終大家就搞得非常明白了,崔娘子的父親崔知州在城外裝模作樣地接了女兒的孝敬,轉頭就變臉了,嫌棄地把東西給扔了。
這事兒有些好笑,又有些蹊蹺奇怪,好好做父親的人,因何要這般對待女兒?於是,此事很快便成了滿汴京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在汴京內傳開了。
以至於被某位皇親家眷聽說,好事特意打聽其中經過,在麵見劉太後的時候,便把這事兒當個笑話去講給了劉太後聽聽解悶。
劉太後早些時候便知道崔桃這個人,聽說她在開封府因立功卓著而被赦罪。其協助破獲的幾樁案子,皆撲朔迷離,也都是影響頗大,包拯都曾上奏過,所以劉太後都略有耳聞。
這獵奇的事兒,她以前也沒少聽過,這一次也不過當成耳旁風,聽完就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