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1 / 2)

我在開封府坐牢 魚七彩 18084 字 6個月前

“官家何故——”

崔桃話不及說完,便見趙禎命內侍成則驅她離開。

“虞縣君確係為自儘——”

崔桃又一次話沒說完,因為趙禎毫無反應,成則已經帶人近至她跟前,馬上就會將她架離垂拱殿。

崔桃頓時想起韓琦曾囑咐自己的話,她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不是說要大聲麼?便要多大聲有多大聲,聲音直衝九霄,爭取一舉震碎垂拱殿的房頂蓋兒。

成則和其餘兩名內侍都被震得停下了腳步。

本在盛怒之下趙禎,也因崔桃的大哭被弄得愣住。這一愣,原本積攢的怒氣就沒收住,散了一半。偏在這時候,外頭的內侍接連入內傳報,什麼宋禦史、夏禦史、肖禦史請求覲見。

趙禎不欲見,三名禦史卻在殿外喊起來。

“官家的垂拱殿何故會傳出女子的哭聲?”

“官家為何此時不敢宣臣等覲見?”

“官家不可白日宣淫啊!”

“君若荒淫無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昏聵至極!”

……

“請官家節製!”三人齊聲高喊。

崔桃立刻大聲哭了第二波。

“你閉嘴。”趙禎壓低聲音,警告崔桃。

殿外的禦史還在齊聲請求。

趙禎氣得無可奈何,便叫他們三人進來親自看看,瞧他隻是對一名民女撒火,也總比說他在垂拱殿搞什麼白日宣淫來得好些。

三名禦史依次入內之後,瞧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滿眼淚的崔桃,便不解地向趙禎行禮問詢緣故。

三人在得知崔桃身份及進宮的目的後,更加沒有放過趙禎。

“既是令她來查虞縣君死因,官家何故在還沒有結果查出的狀況下,嗬斥其離宮?”宋禦史不解地問。

崔桃可憐兮兮地抽了下鼻子,淚眼巴巴地對宋禦史道:“其實妾已經查明了緣由,但官家卻不問不聽,隻痛斥妾滾開。”

宋禦史等三人更加不解了,紛紛質問趙禎因何緣故如此發怒,為何身為君王無法做到冷靜明察,先聽事情全貌而再作判斷。

三張禦史嘴卻頂上普通人的七十長嘴八十條舌頭了,讓垂拱殿立刻如菜市場一般喧囂。

趙禎仍有火氣,但他也知道,自己若無正當理由去跟禦史們辯白,這事兒就會沒完沒了。最後恐怕會鬨得整個朝堂皆知,令眾臣一起聲討他行為不當。到時太後更會對他施壓,憑此挾製。

“此女膽大包天,欺君罔上,我念她有異才,在開封府立功也算不少,才不過斥責她離宮而已。誰知她竟不知感恩,於殿中大哭,膽敢無禮冒犯君王。”

趙禎說到這裡,冷笑感慨崔桃不愧是太後找來的人,好生會耍手段,居然懂得在垂拱殿用哭聲吸引大臣。

趙禎的意思很明顯了,崔桃是太後的人,才敢對他如此忤逆犯上。

三名禦史皆看向崔桃,也都覺得她在君王臨政的殿宇大聲哭泣不成體統。

“官家偏聽偏信,妾蒙冤受屈,若不哭訴,何以自證清白?”崔桃說完話後,又小聲嘟囔了一句,“現在終於可以把一句話完整地說完了。”

三名禦史一聽這裡頭有內情,而且還涉及到君王‘偏聽偏信’方麵的品行不當,當然要問清楚!監督君王德行,那是他們職責所在。

再還有一點,前幾日他們正因為這崔氏和其父崔茂的事,跟皇帝理論過。當時官家那可是句句向著開封府,終把他們三人給鬥敗了。如今官家居然跟崔氏‘互鬥’了,他們若不摻和一腳,都對不起他們當初被斥而丟臉的尷尬。

趙禎聽崔桃居然敢指責他偏聽偏信,氣得瞪她兩眼,頗覺得她不識好歹。

他之前才回過味兒來,他在崔桃跟前是裝‘黃六郎’的,可是崔桃昨日見了他,卻是一點驚訝都沒有。可見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卻不道明,這又是一條欺君!怎可能會冤枉了她!

“請問官家因何不問清楚其查案的結果,便驅其滾出皇宮?此女係為太後尋來,為查查虞縣君身亡緣故,便是叫她滾出皇宮,也應當先請問太後的同意。”肖禦史道。

趙禎一聽肖禦史拿太後壓他,頓時惱火:“大宋的一國之君到底是朕還是她?朕倒是連驅趕一名無品無級的民女都不能了!朕這做的怕不是皇帝,是窩囊廢!正是因朕怯懦無能,虞縣君才有了那般結果……”

趙禎說到這時紅了眼眶,雖然他現在仍然是儀態端莊地坐在龍椅之上,但在場人都能感受到這位皇帝已經怒得發瘋了,瘋得可能打算要躥天入地了。

三位禦史默聲,暫且未語。君王發怒,自當避其鋒芒,等他氣消的時候再教育他。非要在氣頭上去說,那不是找死麼。他們隻是嘴毒的禦史,可不是尋死的禦史,這點必須要劃分地清清楚楚,才是為官的長命之道。

這時,殿中有一道女聲響起,微微沙啞,語調徐徐而出。與剛才禦史們慷慨激昂的問詢,以及趙禎的怒言相比,這聲音尤為顯得悅耳動聽。

“不知是誰說官家窩囊,懦弱無能?妾倒是看不出,隻見到官家仁心仁義,性情寬厚,位居萬萬人之上卻能做到不縱自己,再三約束節製,且肯聽直諫而自省。

接受批評從來都不是弱者所做的事,而是強者所為。試問誰願意聽彆人說自己不好?妾平常所見之人,皆不愛聽彆人挑自己的毛病。有時一兩言,便會氣半晌,甚至在心裡記恨上那人,從此與其老死不相往來。官家身為帝王,卻可以做到了非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事,難道不是勇者麼?

人無完人,但肯虛心聽取他人建議的人,必然更趨於完人。做皇帝不難,做為天下的皇帝卻極難,妾所見的官家便屬於後者。廣開言路,仁治天下,為大德之君。”

崔桃這一番話說完之後,大殿內安靜至極,甚至針掉落的聲音都可以聽到。

三位禦史皆不禁在心中震驚:天!哪來的小女子這麼會拍馬屁!?關鍵拍得還叫人挑不出錯來,句句在點子上!雖沒有華麗的言詞,卻聽起來句句肺腑,出自真心呐,反而更順耳!

趙禎麵有動容之色,甚至可以說他心裡竟生出了一絲絲愧疚,剛才他明明用那般態度叱罵崔桃滾,可她還卻能在這種時候讚美他。而且她之前還在跟禦史告狀,說他偏聽偏信……

若說她大膽,是真大膽,敢欺瞞忤逆他。但這番讚美他的話卻是真真難得,讓他聞之心悅。

趙禎動了動唇,終於以正常的態度搭理崔桃了,給她說話的機會,問她剛才因何說他偏聽偏信。

“妾捫心自問,無愧於官家。官家突然對妾發怒,想來是跟某些人進讒有關。”

崔桃考慮過,這人絕不可能是太後以及太後身邊的人,達不到這種效果。

趙禎防著太後,那邊的人就是把話說得再有理有據,到他這都會打折扣。但若論此時。誰說能把話說五分,趙禎聽之後卻可達到十分的效果,那就隻有虞縣君身邊的人了。

趙禎正為虞縣君的死而悲傷,隻要陳情得恰到好處,不難做到。再好脾氣的人都有衝動的時候,更何況他親眼目睹了心愛之人的慘死之狀,還親耳聽聞了心愛之人死前所受之辱。

趙禎這會兒終於開始反思自己是否偏聽偏信了,他該給崔桃解釋的機會,再行判斷。

“那你可料到你所謂的進讒之人是誰?”趙禎故意問。

“猜不準,”崔桃先謙虛了一句,“想來是弦樂、弦歌、弦舞、弦畫其中之一,又或者全部。”

趙禎本來聽崔桃說沒猜到,不覺得奇怪,結果剛眨一下眼的工夫,就聽她竟精準地把人確定到位了。趙禎方有些恍然,對之前的進言者起了疑心。

“你何故認為是她們?”

“她們從一開始就在撒謊。”

崔桃將她調查時齊殿頭幫忙記述下來的證供,呈給了趙禎。

趙禎開始翻閱。

“妾詢問她們初次發現虞縣君屍體時的情形,弦樂說‘人就躺在桌下,一動不動。地上灑滿了水和茶葉,還有碎了的碗’。”

趙禎挑了下眉,在證供上找到了崔桃對應描述的這句話,居然一字不差。他也記得,當時弦舞樂的確是這麼說的,沒有錯。

“妾又跟其餘三人確認,三人都讚同了弦樂的話。”

“這話有何問題?”趙禎不解問,提到茶水,他便不禁想起太後對虞縣君的‘折磨’,臉上再度泛起怒意。

“太後懲罰虞縣君後,便令她們所有人不得伺候。她們在外候了三個時辰入內,才進屋看見虞縣君的屍體。昨日天氣炎熱,甚過今日。其實這時節便是不熱,水撒在地上也不過片刻的工夫就乾了。若為太後當時下毒,虞縣君早就毒發身亡近三個時辰了,地上豈會還有水?”

崔桃說罷,請趙禎可以現在就在殿內灑水試試。

趙禎自然懂得這道理,不欲去試了,卻見宋禦史等人頗有興致,讓成則灑水來。趙禎便由著他們試了,倒也可看看這水多久會乾,與證供差異有多大。

“據羅都都知所述,當時他隻命齊殿頭等人打掃了地麵,擺齊了桌上的點心,除了這些並沒有做過其它的事,也包括沒碰過屍體。”

對於羅崇勳破壞現場的緣故,崔桃也不必特意解釋了,趙禎肯定明白。羅崇勳讓人打掃現場大碗茶的痕跡,圈禁了虞縣君身邊人,都是為了不讓皇帝發現太後曾拿大碗茶折磨過虞縣君的事。但此舉不過是欲蓋彌彰,沒用,所以太後才會將她請來。

羅崇勳在這事兒上還沒受罰,畢竟他是出於好心為太後,太後大概暫且忍了。但昨天崔桃說他囂張之後,他竟特意跑去跟太後告狀了,由此肯定會觸怒太後,新帳舊賬一起跟他算了。

趙禎示意崔桃繼續說。

崔桃接著道:“妾在虞縣君身亡四個時辰後,在羅都都知沒有提前告知的情況下,初進屋時,見到一女子披頭散發背對著妾的方向,躺在桌下。在沒有進一步檢查的情況下,妾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這人不知是暈了還是死了’。”

趙禎點了點頭,認可崔桃的說法,她見到屍身的第一反應沒問題。

“繞到屍身正麵的時候,因妾可以辨得虞縣君手背上的屍斑,便能夠確定這躺在桌下的女子已經身亡了。可弦樂等人從未做過仵作,甚至沒見過屍體,她們如何會識得屍斑?

即便弦樂等人認得虞縣君的衣著,在不能確認她是否暈厥或死亡的情況下,她們是不是應該先撥開虞縣君臉上淩亂的發,確認她的情況?可一個時辰後,妾所見到虞縣君仍還是亂發遮臉。”

趙禎微微睜大眼,這下完全意識情況不對了。

“崔娘子此話的意思是說——”肖禦史想跟崔桃確認。

“她們四人早知虞縣君身亡,三個時辰後不過在演戲撒謊,假裝第一次發現屍體。”崔桃解釋道。

“乾了,水不到一刻就乾了!”宋禦史指著撒過水的地麵道。

趙禎再度震驚,他竟怎麼都沒料到自己竟然被四名宮女給騙了!他怒火再起,當即命人立刻將弦樂等人押上來。

夏禦史驚呼:“四人竟都在撒謊!這到底是為何?”

崔桃:“因為虞縣君是自儘,她們四人在忠心為主。”

“自儘?”趙禎想起來,最後從一開始就說虞縣君是自儘,但他沒信,“你為何認定她是自儘,而非被毒殺——”

“官家已經親眼見過了,虞縣君的指甲裡有砒|霜粉末殘留。據虞縣君身上的淤青情況,可推測虞縣君在被太後處罰的時候,先被按住後頸,束縛住雙手,然後人跪在地上,被硬灌了茶水。所以,若真為太後下毒給虞縣君,虞縣君的指甲會沾到毒藥粉末的可能性其實很低。”

趙禎和三名禦史聽崔桃這分析,都不禁細致想了想。確實如此,如果是太後下毒給虞縣君,要麼直接把毒藥粉混入茶水了灌了。要麼先把藥粉倒入虞縣君的口中,再灌茶水給順下去,並且那茶水還是熱的,粉末更易溶。所以不管是這兩種下毒方法的哪一種,虞縣君的指甲裡都不大可能會有砒|霜粉殘留。

“但她為何要自儘?就因為太後折磨了她,氣不過?”趙禎已經基本相信崔桃的自儘推論,但他還是不解,虞縣君為何要如此,為何要這樣舍命。

“正常人的確不大可能因為這些事便賭氣自儘了,畢竟好死不如賴活著。但虞縣君不通,她本就是有氣節之人,才華橫溢,心氣兒孤高。這點上,從她所繪的畫便可探知一二。”

虞縣君所畫的鬆、鶴、荷花,皆表達了那些意境。

崔桃說到這裡時,趙禎不禁垂下眼眸,也認同了。平日裡與她相處,因他是君王,她待他當然會更熱情些,所以趙禎在這方麵感知得不是那麼濃烈。

但在昨日崔桃離開皇宮之前,曾讓他命人探查虞縣君生前的真實性情如何。而且聽崔桃那口氣,竟有一種叫他了解清楚虞縣君性子缺點的意思。

趙禎當時挺驚訝崔桃為何要他查這些,那會兒他覺得人已經死了,被人害死了。死者已矣,再去追她死前有什麼小過小錯,有何用?

趙禎本不理解的,但是當時因為他信任崔桃的查案能力,便應了下來,依其言命人去做了。

“請容妾鬥膽猜測一下,官家並非僅僅因為弦樂等四名宮女的哭訴或告狀,才會發了之前那般大的怒火。”崔桃望向趙禎,“官家是否還看了什麼虞縣君所留之物,比如書信?”

趙禎更加震驚,沒想到崔桃連這都猜到了。

宋禦史等觀察趙禎的反應,不禁也個個心中暗驚,這崔氏居然幾度‘猜測’這麼對!一次是猜,多次還是猜麼?當然不是,她是大羅神仙吧!

難不得包拯和韓琦力保這崔氏在開封府,之前聽說她查案厲害,還覺得那些傳聞有些許誇張,當然憑事實看崔氏是有些能耐的,但他們真沒想到崔氏這麼厲害。

唯有親眼見識,方深知。

拜服,佩服!以後誰要敢挑唆他們去挑這位崔娘子的錯處,他們就跟誰急!此等巾幗之傑,便是違了父命,為國效命又怎樣?挺她!

趙禎這會兒終於緩過神了,對崔桃點頭應承。

“弦舞聲稱,她在收拾虞縣君的遺物之時,有一封信放在了箱底,那箱子裡放著的都我賜給她東西。

她還說,你查案實則是在遵從太後之命。她曾無意間撞到羅都都知囑咐你,務必撇清太後與虞縣君之死的關係。羅都都知還要你唱苦肉計,要假裝與你不和,他反受太後責罰,如此就可以把你推向我這邊,讓我信任你的調查結果。”

這些話若換做平常情況來說,趙禎或許會三思其話的正確與否,哪怕是生怒,也會給崔桃解釋的機會。但在他看了虞縣君所留書信之後,他再聽到弦舞的這些話,憤怒便無法遏製了。

崔桃了解,以虞縣君的文采,信上之言必然字字泣血,極具說服力,這一點從她可以說服曲太醫的能耐就可以看出來。更不要說趙禎對虞縣君有較深的男女感情,本來就在為她的死而感到傷心內疚。

崔桃知道趙禎不可能一字一句去公布信的內容,隻問他:“可否因這封信,令官家產生了‘窩囊’的想法?讀完這封信後,官家是否對太後更有怨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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