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把整個事發的經過和結果都細說給了崔老太太, 也多謝她老人家幫襯,才能得以讓事情如此順利地有了結果。
崔老太太聽這話,忍不住心酸落淚道:“你這孩子倒見外了, 真要說謝,該我多謝你, 幸而有你這個聰明的丫頭在, 把崔家的惡瘡給挖了出來,若不然這以後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咱們崔家早晚會敗壞在那些人算計裡!”
除了崔柳和她身邊的丫鬟,還有崔六娘身邊的嬌姑,更有大兒子身邊的錦秋, 另外兩房裡頭也被安排了人, 而且這些丫鬟、家仆都能是在主人跟前說上話的。有時候恰恰就是這些不起眼的身邊人,反而更能左右主人家的想法。崔家若有朝一日被這些人在無形中控製了,崔老太太想來都覺得後怕。
“你父親願主動辭官,在家閉門思過, 該按族規懲罰他的絕不會輕饒了!”
崔老太太曉得崔桃不喜崔茂,她也恨三兒子不爭氣,該叫他吃吃教訓。
“許你覺得祖母罰得輕了,其實他丟了人、受了罪,我是半點不心疼,可畢竟這一大家子人榮辱都連著呢。你母親還是他的妻, 你還有兩位兄長,就怕連累了三房其他人跟著他一起受罪倒黴, 豈不冤枉?”
“辭官作甚?辭官就能改變過去,彌補之前帶來的傷害?確如祖母所言,這反而連累母親兄長們不體麵。”
崔桃不管崔茂的事情按照家法怎麼論處, 但波及了她母親和兄長跟著倒黴卻是不行。
“認錯懺悔不在於其身處何地,而在於他是否誠心改過。心若冷,人若惡,他便是天天跪在佛祖麵前念經也沒用。若真有所悟,知道錯了,便好好當官,為百姓謀福,把工夫都花在報效朝廷、體恤百姓上!這也算是給崔家給母親掙臉麵了,這才算是真懺悔,真有用了!”
崔茂在家事兒上確實犯下大錯,但客觀上來說,他從頭到尾都並不知崔柳為惡,性質定位在不仁、自私自利、假正經等等道德品質上的混賬,並不涉及刑事犯罪。為父,他是個失敗的,但這些年在任為官,他卻沒出過大錯。與其讓他關在家裡像廢物一樣悔過,天天在小馬氏跟前晃著礙眼,倒不如人儘其用,讓他好生為社會效力,通過掙榮光來補償崔家和三房。
崔老太太怔了怔,倒是沒想到崔桃竟是有這樣顧全大局的想法。她禁不住眼含著淚笑,越發喜歡起崔桃來,“你這孩子果然心思剔透,懂事至極,讓祖母太心疼了!”
“但醜話說在前頭,他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得過且過,沒大功也無大過地為官。”
崔桃告訴崔老太太,她會每年列條目,令崔茂達成她所要求的政務,比如這上山下地與百姓一起秋收,也在其列。倘若他達不成,那就來狠的,讓他‘死’在任上,讓他在崔家族譜上不再是活人,直接驅逐千裡外,隨他瀟灑自私地活著去。如此小馬氏也自在了,大家都自在了,用不著天天瞧他覺得礙眼。
“便是不知祖母是否舍得下狠心?”
崔老太太立刻點頭:“當如此,便給他一次機會改過,若不珍惜,崔家他確實不配再呆下去了。”
當初崔桃被開封府布像懸賞的時候,崔茂因嫌丟人,半點憐惜都不給,甚至動過將人領回來,家法處置的念頭。如今他犯此大錯,還能給他機會維持體麵再重來一次,已經是極好的寬宥了。
若他還不爭氣,還死性不改,崔老太太也難念跟他僅剩的那點母子之情了。當初他怎麼嫌崔桃這個女兒的,她也會怎麼嫌棄他這個兒子,‘留名除人’確係為一個極好的辦法。
崔桃自然也要去征求小馬氏的意見,問她如此處置的意見如何。
小馬氏如今與崔茂維隻係著表麵的夫妻關係,正是為了孩子才如此。
“倒比留在家整日搞所謂的‘懺悔’,無所事事叫人礙眼來得強。要麼掙臉麵回來,要麼滾遠點,這主意極好!”
崔老太太隨後就把崔茂召來,道明決定。
崔茂跪地應下,表示願意。
“那咱們可要寫明契書,你若有違背,便自願隱姓埋名,辭官去千裡之外,今後不再以崔家三房自稱。三媳婦的丈夫也不再是你了,是一個已經在崔家族譜上死了的人,她若想改嫁,我也不攔她了。”崔老太太道。
崔茂默了半晌之後,深深地點了下頭,滿臉愧色地提筆,依崔老太太所言寫下保證書,簽字畫押。
崔老太太收下保證書之後,對崔茂道:“也不必對她說什麼道歉愧疚的話了,彆人或許能聽得,可我這寶貝孫女兒卻不稀罕聽這些隻耍嘴皮子的話。今後你若想在你妻兒跟前抬得起頭來,便做出政績,真真切切為百姓謀福,為朝廷效命,也算將功贖罪了。”
“兒子謹記,誠心與否,便請母親和她們以後且看就是。”
崔茂這兩日受儘家人指責之後,方醒悟過來自己之前有多過分。他一直在琢磨自己當如何道歉懺悔,才能求得真正的諒解,可他又覺得自己沒臉去求了,不配去求。
崔茂正覺得沒路可走,以後大概要在老太太管束下,在家中被禁足,渾渾噩噩地抬不起頭度日了。如今卻聽還有一個努力的機會,還可以繼續為官,改過自新,他真真心懷感激,同時不禁更加覺得自己愧對崔桃。
女兒因受威脅,為家人的性命安危,才甘願落難在開封府認罪求死。他作為父親,卻從沒有相信過自己的女兒,不曾給過她一點點憐愛,沒有絲毫為父者的仁慈。
若換成是自己,他怕是早就恨不得讓這樣的父親去死了。而如今她卻是以德報怨,在家裡所有人都瞧不起嫌惡他丟人的時候,給他一個可以維持體麵做人的機會。崔茂覺得若再不珍惜,那他真真就是一攤臭徹底的狗糞了,什麼都不配!
崔老太太又將小馬氏叫來,讓他們夫妻二人坐下,正經嚴肅地跟他們提起崔桃的婚事問題。
“按理說,這事兒不該我一個老太太插手。但這孩子的情況特殊,我便硬要做主了,她的婚事你們都不要管。這孩子願意回開封府繼續做事,就讓她回去。她若一輩子不嫁人,也就隨她去,咱們可不能再讓她再受半點委屈了。”
小馬氏一想到崔桃曾經是為了自己的安危,甘願在開封府受罪受死,眼淚就嘩嘩往下流,自然是萬般讚同崔老太太的意思。今後她女兒想乾什麼便乾什麼,誰敢說一個‘不’字,她就跟誰拚命!
崔茂也應承,表示一切都聽崔老太太的安排。
“這就好。”
崔老太太喝了口茶,思量了會兒,又對他們夫妻道。
“不過,我覺得這孩子想不嫁出去都難!咱們崔家女兒素來招人求娶,她又是那般貌美機靈有才華。我就不信這世間好兒郎都瞎了眼去,瞧不著我寶貝孫女兒的好,為她著迷?這惦記花兒的蜂兒多了,總會有一隻招得花兒入眼了,讓花兒喜歡上的。”
“她連呂二郎和韓二郎都看不上,還能看上彆人嗎?”崔茂倒是覺得不大可能。
“那不是還有個韓六郎?”小馬氏可早就注意到韓琦了,覺得這後輩很是不錯。。
“有理。”崔老太太讓崔茂回頭查一查韓琦家裡什麼情況,提前走動一下,打聽一下這孩子的品行。
倆人沒意思也有算了,若是有,那就得防其彆是個徒有其表的,最緊要的就是防著不能如崔茂這般,為官還行,長得還湊合,但在女人的事兒上最犯渾,這樣的男人堅決不能要。
崔茂一聽崔老太太居然拿自己舉作反麵例子,乾巴巴地點頭應承,乖乖附和有道理。
……
崔桃好些天沒有正經地品嘗美食了。
近些日子她忙起來的時候,甚至連三餐都顧不上吃。今天她可是特意留肚子,要吃韓琦給她備好的那稀罕物。
至於王四娘和萍兒,崔桃就打發她們先去安平城內吃一圈。讓她們倆人把有好吃好喝的地方驗一遍之後,再來告訴她哪裡最好,她再去吃。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支開這兩個人,她便於跟韓琦單獨相處,吃獨食。
崔桃悄悄翻牆跑到韓琦所住的屋後,敲了敲窗。
韓琦隨後打開窗,見崔桃這就要爬進來,人擋在窗前未動,“偷偷摸摸作甚?”
“刺激。”崔桃才不管韓琦是否擋著路,直接翻過窗台,就抱在了韓琦身上。
韓琦隻得無奈笑一聲,隻得側身讓了路,然後趕緊把窗戶關上。
“若被瞧見了,你便有口說不清。以案子為由,正大光明來見我,反倒不落人口舌。”
畢竟崔桃現在有開封府的職務在身,如今還正處在查案的緊要關頭上,上下級見麵極為正常,便是誰心裡多想嘴上也不敢亂說什麼的。
“那可沒有這樣偷偷摸摸的刺激!”
她就是要韓琦為她打破一些無傷大雅的小規矩,相處的時候他舍下的東西多了,最後不舍的也就多了,這正是所謂的‘沉沒成本’。況且循規蹈矩地相處,趣味兒有限,多點小刺激,也可以增加兩個人的情趣和回憶。試問哪一對老夫老妻回憶過往,會對他們每天普通的相處有印象?
崔桃背著手,打量屋裡的環境,簡單雅致,但擺設物件都不算便宜,可見崔家是把韓琦當貴客一般供著,很是看重。
韓琦去門外通知張昌可以通知廚子備菜了,隨即就關上門,無奈地看著像個兔子似得在他房裡亂竄的崔桃,她甚至連他的衣櫃都查看了一番。
“又作甚?”韓琦見她翻衣物,忙按住了崔桃的手。
“我想給你洗衣服,有沒有穿過的?”崔桃問。
韓琦呼吸滯了下,攥住崔桃的手,“不用。”
“我想——”
“不許想。”韓琦馬上截話道。
崔桃眸光閃了閃,望一眼韓琦,便抿著嘴訕訕地收手,低頭不吭聲了,好似被韓琦的‘凶橫’給嚇著了。
韓琦喉結微動,默了會兒,才去拉住崔桃的手,“去誘慕,除貴欲,捐思慮。”
“嗯?”崔桃不解地看向韓琦。
“每次見你之後,都要默念的話。”
所以剛才那句‘不許想’,不是對她而講,是在警告他自己?崔桃心中偷笑,很想告訴韓琦,其實也可以放肆想一想的。不過這會兒見韓琦一臉認真反思的模樣,她倒是不大忍心再欺負人家了。
“我寫最好看的‘琦’字給你,你寫最好看的‘桃’字給我的,看我們倆誰寫得漂亮,寫的醜的人一會兒自罰三杯。”崔桃轉移話題,好緩和韓琦的狀態。
舞文弄墨一向是讀書人的愛好,韓琦也不例外。對於崔桃的提議,他倒是樂於參與,當即便揮毫潑墨,寫了一個大大的‘桃’字給崔桃。不再是他一貫在公文上所書的清雋小楷,筆鋒處處有所收斂。這個‘桃’字筆劃遒勁有力,卻不失鸞飄鳳泊的風逸,處處透著鋒芒,也處處透著霸道。不見此字,崔桃還真不大能看得出來,斯文內斂的韓琦,對於他和她之間的感情存著怎樣的態度。
見了之後,發現他其實很自信的,原來在裝乖。
韓琦寫完之後,將紙挪開,重鋪一張紙,用鎮紙壓好,讓給崔桃來。
崔桃則在白紙上寫了一個小小的‘琦’字,清雋規整,但風格不夠突出。
韓琦見了此字,挑了下眉:“這般想輸?”
“六郎既帶了廚子來,不信沒備好酒。”崔桃應和承認。
韓琦忍不住笑,他的確是備了好酒來。這都被她算到了。
琦本有美玉之意。
崔桃隨即在紙上畫一枚玉佩,在原本‘琦’字的基礎上又添了字:瑰意琦行,超然獨處,美無瑕。
自然不算是詩句,最多算拍馬屁的讚美之詞。
韓琦再度揚眉,勾著嘴角,淺笑地看著崔桃。崔桃回看一眼韓琦,執筆再沾了沾墨,揮臂左右橫畫兩筆,便在玉佩吊繩之上出畫出了一枝桃花來。
“如何?有意境麼?”在韓琦點頭的刹那,崔桃哈哈笑道,“取‘你被我吊住了’之意。”
韓琦本在崔桃發問之後,立刻想到了極有意境的詩句,一聽崔桃此話,不禁笑出了聲,連手中的茶碗都搖晃著,灑了些許水出去。
韓琦將茶碗放回桌上,用帕子擦了擦手。
往日他曾以為自己將來所娶之妻,必然也該是出身書香之家,與她一同執筆著墨,談詩書,附風雅。卻怎麼都料不到會是如今這般光景,雖然也是與她一同執筆著墨了,她則可以在做著風雅之事的時候,說著‘俗氣’的話,偏偏讓你一點都不覺得不妥當,反而有趣得緊,讓人心悅不已,甚至禁不住歡喜地想把這個鬼靈精抱起來,再舉高一點。
韓琦便也執筆,在崔桃所述的那句邊上,寫了最簡單的三句:逃之夭夭,灼灼其華,宜家室。
崔桃看到這話,眉眼彎彎地笑起來。看來韓琦如今已經很想把她娶回家,宜家宜室了。
“如今可過關了沒有?”韓琦放下筆,忽然從後麵抱住了崔桃,咬著崔桃的左耳問。
“六郎不乖了,明明之前瞧著還那般害羞呢。”
崔桃歪著頭,由著韓琦抱著,兩頰浮現淡淡的粉色,她低眉轉眸,羞澀含笑的模樣,真如桃花灼灼,瀲灩逼人。
“兔子急了敢咬人,”韓琦聲音沙啞,在崔桃耳垂上淺淺地吻了一下,用更沙啞低沉的聲音道,“早被你逼瘋了。”
彼此彼此,以前做大牢的時候,更都是你欺負我呢!崔桃在心裡算起舊賬,嘴上卻不說,轉過身來,低著小腦袋瓜兒,用手指在韓琦胸膛上戳啊戳,以求把他逼得更‘瘋’。
韓琦忍了片刻,攥住崔桃不安分的手指。
兩廂驀然對視,崔桃漸漸靠近了韓琦的唇。韓琦凝看崔桃的眸子黑沉沉的,呼吸趨近停滯——
外麵忽然響起敲門聲,張昌告知飯菜備好了。
崔桃立刻跑到裡屋躲起來,在韓琦看不到的時候,臉上張揚起壞笑來。
韓琦眸光微閃,也在背對著崔桃開門的時候,嘴角揚起意味不明的笑。
張昌伺候韓琦多年,自然知道今晚這頓飯請了誰。人沒從正門進,他也不多問,默默擺好了飯菜和冰鎮的流香酒,便默然退下了。
崔桃隔著很遠就聞到了酒香,果然不出所料,韓琦備了極好的酒。
在聽了酒名之後,崔桃不禁感慨,“我聽說薔薇露和流香酒最是酒中極品,一鬥十萬都買不來,是宮裡頭的特供。”
“是,官家所賜。”韓琦邊給崔桃斟酒邊答道。
“官家為何無緣無故給你酒啊?”崔桃端起斟滿的酒盅,深吸鼻子聞了一下,酒湯清澈,酒香濃鬱,真不愧是傳聞中的極品好酒。
“我寫了折子進言兩句,他看過之後氣了半天,便賜了這酒。”韓琦解釋道。
崔桃正要敬韓琦一下,再忍不住嘗嘗這流香酒的味道,忽聽韓琦此言,打個激靈問他:“這酒該不會有毒吧?”
韓琦笑,舉杯回敬一下崔桃,“禦賜之酒,便是有毒我也當喝,你倒是可以不喝。”
說罷,他便飲了一口。
“我也不怕,大不了今日我與你做亡命鴛鴦!”
崔桃趕緊跟著一飲而儘後,不禁歎果然是好酒。口感醇香甜美,當酒從口中滾動滑過喉嚨的時候,這醇香味道更濃烈,由此方深刻體會到這酒為何叫流香酒了,果然在流動的時候更香。
兩廂自然都知道這酒沒毒,不過說巧話逗樂罷了。韓琦卻因為崔桃那句‘亡命鴛鴦’,多思了片刻。
桌中央那盤菜,正是崔桃從開封熬到安平數日了,才終於盼著吃上了的‘稀罕物’。
此菜名為鴛鴦炙雉,為蜀地一種嗉子上垂綬如錦的雉鳥烹飪而得,油烤之後,撒入酒、醬、香料燜熟。
這鴛鴦炙雉的香,便如流香酒一般,四溢得誘人,讓人嘴未動之前,便已經因味道而傾倒。
“難怪你說這菜隻能我們二人吃,原來名字裡有‘鴛鴦’。可咱們倆吃這 ‘鴛鴦’,意思會不會不太好?真要做‘亡命鴛鴦’不成?”崔桃特意問道。
“那就彆吃了。”
韓琦一句話,成功勸崔桃利落地下嘴了。
她把一塊腿吞入嘴,骨頭吐得利索極了,連連點頭應承:“嗯,好吃!”
“不怕做亡命鴛鴦了?”韓琦輕笑問。
“早已經做了不是,剛酒都已經喝了。”崔桃給韓琦夾了一塊,讓他快嘗嘗,真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