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來人竟然正是李衾。
東淑轉身的時候, 小夥計已經顛顛地迎了上去,躬身笑問道:“先生是初次來?要看些什麼?我們這店雖是新開, 東西卻是很齊全的。”
李衾瞥著東淑的背影, 淡聲道:“我是你們店老板的友人,今日是來探望她的。”
小夥計吃了一驚:“啊,原來……”
那老管事早看出李衾華彩照人, 器宇不凡,又見東淑舉止反常,便忙也哈腰過來道:“既然是東家的朋友,請到裡頭說話便是了。”
李衾頷首,卻並不忙進, 隻轉頭打量這店中的布置。
頂頭一麵黑底金字的匾額,寫著四個端秀的楷體大字, 乃是“古致雅風”四個字, 李衾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蕭憲的手筆, 蕭憲果然對這個妹子百依百順,無有不從。
店內桌椅櫃閣, 是一色的花梨木質地,兼具雅致古樸, 所有古玩等物有序擺放, 牆根兒處的花架上放著幾盆鬆柏盆景。
靠南的窗下是幾個古樸的樹根形凳子,中間的桌子也是樸拙的整隻大樹根製成,十分天然野趣,桌上除了各色茶具外, 另是個紫金的博山爐,淡淡的香氣從內嫋嫋散出。
店子雖不算大,但看著各色物件琳琅滿目,一應具全,且又賞心愜意。
李衾且看且走到入內的門邊,略一遲疑,終於抬手將簾子掀起,走了進去。
這裡間原本是個套間,靠門邊窗下的地方有一張不算很大的羅漢榻,對麵是一張小桌,上麵放著一個寶瓶。
桌前的牆上掛著一幅畫,卻是範寬的《雪景寒林圖》,雖然是摹本並非真品,可也難得了。
李衾掃量了片刻,見此處無人便又往前走去。
把門簾掀開邁步到裡間,的確是一處歇息的地方,他嗅到那股熟悉的淡淡香氣,又看帳子等布置的精致,就知道必然是東淑小憩之地,隻仍不見人。
正打量,卻見有個人從屏風後轉了出來,竟是甘棠,見了他便忙行禮,又小聲道:“姑娘在院子裡呢。”
李衾才知道這屏風後另有天地,向著丫頭點點頭邁步轉了過去,穿過屏風又走幾步,才是半掩的後門,他抬手推開門走出去,眼前豁然開朗,已經是院中了。
與此同時,李衾也看到前方站在池子欄杆邊上的東淑,她正垂著頭好像在看著池水。
“想不到這裡竟彆有洞天。”李衾怕貿然過去令她受驚,便先說了聲才邁步走了過去。
將靠近的時候才發現東淑手中握著一塊餅,正掰著那餅子撒在池子裡,池水之中有魚兒竄竄湧湧,爭著過來吃那餅子。
這院子雖也不大,卻四四方方,乾乾淨淨,中間這樣一個小池子,中間一尊鏤空太湖石假山,周圍水麵上是開的正好的蓮花,白色如雪,紅色嬌豔
李衾從外頭進來一直看到這裡,已經明白了東淑為何竟看中了這樣一個地方。
東淑頭也不抬,盯著那魚兒快活吃東西的樣子,問道:“李大人怎麼有空到這裡來了?”
李衾在她身旁站著:“我本不知道你居然還在這裡置了產業,蕭憲卻也守口如瓶,若早得知消息自然早來了……怎麼忽然間想要開店?”
東淑道:“不能嗎?”
“當然能,”李衾一笑,伸手把她手裡的餅子接了過去,慢慢捏開替她撒下去,“你想做什麼都使得。隻是若早跟我說,我或許可以幫著參詳。”
東淑瞥他一眼:“你兵部還不夠忙的?還能分心在這些小事兒上頭?”
李衾淡淡道:“你的事,怎麼能算是小事。”
東淑的心一跳,轉身走開,正李衾捏碎了最後一塊餅子,往水麵一撒,魚兒們爭的越發激烈,但很快隨著餌食吃罷,就都又悠閒的搖著尾巴散開了。
李衾看看那些魚,又看向東淑。
上次在府內一彆,他總覺著東淑心裡藏著什麼,讓他隱隱不安。
他緩步跟上走到東淑身後,溫聲問道:“好不容易見了麵,怎麼總不理我?”
東淑淡淡道:“私下見麵,於禮不合,你也不該來這裡。”
李衾笑道:“你這會兒卻跟我講理?你這般改扮男裝出來經商,難道就於禮很合嗎?”
“怎麼李大人是來尋我的不是?”東淑轉身看向李衾,忽然脫口而出道:“或者覺著我沒那麼三從四德不賢良,那就取消這門親事就是了。”
李衾驀地聽了這句,臉上的笑微微地窒了窒。
東淑說了這句,也覺著冒失後悔,忙轉身要走,李衾探臂握住她的手腕:“東寶兒。”
她止步,卻道:“這是在外頭,彆拉拉扯扯的。”
李衾卻並不放開,隻跟著走前一步:“你……為什麼忽然說這話?”
東淑垂眸不看他:“沒什麼,隨口說說罷了。”
李衾盯著她道:“什麼時候,咱們的婚事居然是可以隨口說說的了?”
東淑皺了皺眉,有些不耐煩的轉頭道:“是我一時說錯話了,你要認真不依不饒的嗎?”
李衾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就在這時,池子裡忽然“呱”地響動,原來是一隻蹲在蓮葉上的青蛙鼓著眼睛瞪著他們兩人,不知是不是察覺了什麼便突然叫了一聲。
給這小東西突然的打擾,李衾才緩緩籲了口氣,道:“你心裡若是有事,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你說什麼?”東淑還是慢慢地把手抽了回去。
李衾目光閃爍,終於道:“你以前跟我說,過去的事情你都不記得了,那會兒我想這倒也好。”
東淑聽他提起這個,忽然道:“彆說了,我不想聽這些。”
李衾並不管這句,繼續說道:“蕭憲其實也是寧肯你不記得過去的。”
東淑的臉上忍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叫你彆說了!”
李衾道:“東寶兒……”
東淑後退一步,眼中的淚奪眶而出,她盯著李衾,含淚一字一頓道:“我不想聽。你若執意要說你就走。”
李衾看她反應這樣劇烈,便道:“好,我不說了。”
東淑轉過身去,抬手將眼中的淚拭去。忽然間雙臂一緊,原來是李衾從後把她抱住了。
“你不想聽那我就不說,”隻聽他說道:“我隻想你知道一件事……”
停了停,李衾繼續說道:“什麼也比不上……你回來我身邊。你若知道這些年我為你百轉千回的那些,你就該明白我的心。”
東淑身子一晃,幸而是給李衾抱著。
他低頭,在東淑耳畔道:“你不想聽的事情我不說,你也不要去想,現在最重要的是,咱們以後,要把先前丟了的重新找回來,像是先前一樣好……不,是比先前更好。”
東淑聽到這裡,咬了咬唇,終於說道:“可以嗎?”
李衾道:“你在外頭說,有我坐鎮兵部,自然會天下太平,你知不知道我很高興,因為你相信我,你相信夫君的能力,怎麼這會兒反而沒有那份信任了呢?”
東淑淚落如雨,卻說不出話來,她想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彆叫那些哽咽泄露出來,但偏給他抱著。
李衾略微鬆手,攬著東淑的肩將她轉過來對著自己,然後輕輕地在她後頸上輕輕地一握,便讓她靠在了自己的胸前。
“是我先前沒有保護好你,可現在我回來了,我在,”李衾喃喃道:“東寶兒,相信我好不好?”
他身上的氣息如此熟悉,聲音如此溫柔而熨帖,他當然是可信的,而東淑也願意去倚靠跟相信。
就算隻有一刻也行。
這天東淑離開鋪子回到彆院,眼皮兒竟是有些紅腫的,這當然瞞不過江明值跟趙呈旌兩個小家夥,圍著東淑追問是為什麼哭。
東淑隻說是給風迷了眼,好不容易才把兩人打發了去。
今兒本打斷去蕭府的,可眼睛這樣,顯然是不能過去,不然又要讓老太太跟太太擔心。
是夜東淑對著燈影,回想往事,心潮澎湃,仿佛隨時都能窒息而亡。
可是慢慢地想到蕭憲,想到周老夫人,太太,想到李衾……以及明值,那似能奪命的驚濤駭浪才逐漸地又給逼退了下去。
婚期一日日的臨近,這天,東淑人在蕭府之中,才從老太太上房出來,就有個丫鬟匆匆來說:“少奶奶,外頭是三爺的人來傳話,說是讓您今兒回去彆院一趟。”
蕭憲並不回府卻叫人讓她出去,東淑猜不到是什麼事,於是忙忙地跟太太知會了一聲,出府的時候忽然想起,難道是明值有事?或者是店鋪裡有什麼?
這些日子店鋪也逐漸有了起色,隔個幾天必有位客人上門,總是能看中幾樣東西。
聽老管事跟小夥計說,這些客人像是有來頭的,瞧著也很有品位,眼光好不說,出手也闊綽。
這就比之前開張的時候隻出不入的好了。
東淑思來想去覺著不是店鋪的事情,上車的時候就問來請的小廝:“是什麼事?”
小廝帶著笑道:“少奶奶回去了就知道,是好事。”
他竟不說。
東淑一路上忖度,卻不知到底是個什麼好事。一直回到彆院下了車,才進二門未到廳上,裡頭已經得了消息,明值先飛跑出來:“姐姐!”
一路衝到她跟前將她抱住。
東淑見狀越發以為是明值出事,隻是看他並無傷損,多半是闖禍,正要定神相問,裡頭的廳門口,有個人走了出來。
這人年紀似乎不小,滿麵的滄桑,兩隻眼睛定定的看著東淑,顯得有幾分激動。
東淑吃了一驚,因她竟不認得這是何人,更不知他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就在這時,就聽明值道:“姐姐,是、是父親……父親回來啦!”
東淑聽到“父親”兩字,震驚之餘這才反應過來:這個中年男子自然就是江雪跟江明值兩人的父親,江老先生了。
以前她拜托蕭憲去尋江家兩夫妻,隻是一直沒有消息,難道說就悄而不聞的把人送回來了?
此時江先生已經邁步出了門:“雪兒!”
沙啞著嗓子叫了這聲,已經紅了雙眼,老淚縱橫。
東淑心中百感交集,隻好拉著明值上前行禮。
三個人重新到了廳內落座,東淑才發現蕭憲原來不在的。
江成福打量著他們兄妹兩個,拭著淚道:“那時候接到你的信,聽說你嫁給了鎮遠侯,我跟你母親都很是歡喜,還好你終身有靠,你們姐弟必然也從此無恙,我們兩個就算客死他鄉也都罷了。”
東淑忙道:“您老彆這麼說,畢竟都要好好的。”
江成福看了她一會兒,隱隱覺著女兒跟先前有些不同了,可畢竟分開這麼多年,彼此又各自跌宕,哪裡會跟之前一模一樣呢。
於是說道:“剛剛見了明值,比先前長高了這麼多,我都不敢認了,當時分開的時候這孩子才剛記事多久,他也認不出他爹了。”
明值在旁邊眼圈紅紅的,說不出話來。
東淑道:“如今您好好的,一家子相處起來,以後自然就好了。對了……母親呢?”
江成福的目光從明值麵上轉開看向東淑,有些難過的說道:“你母親兩年前已經去世了。”
東淑心頭咯噔一聲,明值更是靠得她緊緊的,聽到說母親去世,忍不住又哭起來。
心裡有些堵著,東淑一時也不知怎麼說了,江成福卻又道:“那北邊的氣候跟這裡不同,很是惡劣,加上又有狄人跟馬賊出沒,生活非常困苦,當初我本在囚營內做些苦工的,後來給流放到邊境的村寨裡,又幾近遷徙,同去的人十個裡頭剩不到兩個,本來我以為我也會死在那裡的,誰知老天可憐,竟讓鎮遠侯找到了我。”
“什麼?”東淑愕然,抬頭看向江成福:不是蕭憲派人找他回來的嗎?
明值也忙叫道:“爹,你說是鎮遠侯?”
江成福歎道:“是啊,我也沒想到,居然會給侯爺找到,當時我所在的村寨距離北關都有數百裡,當時我因一場病,病的渾渾噩噩將要死了,幸虧鎮遠侯去的及時,將我帶了回去,後來……不知怎麼他說蕭尚書也派了人來找我,就把我給了他們,讓他們帶了回來了。”
鎮遠侯從不提江家的事情,他是從什麼時候存了這份心的?
實在是出人意料,東淑默然無語。
因見江老先生的確有些風塵仆仆,便忙安排了人伺候他洗漱更衣,先吃飯歇息。
等到一切料理妥當,已經入夜了。
明值這會兒已經跟父親熟稔了,不似之前才見般生疏。
一家子三口圍坐在桌邊,說些彆後的話。江老先生道:“聽蕭尚書的人說,是因為昔日的案子有了變故,才赦我回來的,我本來想著要回老家去,可是你又要嫁人……”
東淑道:“既然回來了,何不在京城長住?”
江老先生猶豫道:“物離鄉貴,人離鄉賤,京城畢竟不是熟悉的地方……罷了,且過幾天再說罷。”
仿佛察覺老先生還有話說,眼見時候不早了,東淑便打發明值先去歇息。
等明值去後,江成福才悄悄地詢問道:“雪兒,你好好的、怎麼會跟鎮遠侯和離呢?”
東淑一怔:“這個,有些一言難儘。”
江成福有些惋惜的說道:“我這條命是鎮遠侯救回來的,我看他那人,實在是個很了得的少年英雄,你們……倒是可惜了。”
東淑垂頭不語。江成福因才回來,卻不便多說什麼,隻道:“不過,你給蕭尚書大人看重,又將嫁給李大人,這也是難得的緣分。可為父隻想說一句……不管怎麼樣,鎮遠侯的恩義,可不能給忘了。畢竟當初若不是他,你們姐弟也難保萬全,何況他還救了父親。”
東淑道:“是,我知道。”
送了江老先生,東淑洗漱上榻,想到江成福所說鎮遠侯相救之事,心頭浮浮沉沉。
忽地又想起店鋪內老管事跟小夥計的話,果然人有千麵。
這就是所謂的“他之蜜糖,我之□□”不成?
驀地又想起李衾跟自己說的那些話,淚不知不覺又悄然流了出來,東淑隻能強讓自己不去想這些。
次日蕭憲得閒才總算來了一趟,見了江老先生,讓他好生休養,不用擔心彆的。
江老先生自然唯唯諾諾答應。
蕭憲又跟東淑道:“過兩天是皇後娘娘生辰,老太太等得進宮朝賀,前日宮內派了人出來,點名要你也一同進宮,你跟李子寧的婚事也是皇上準了的,就當過去朝賀加謝恩吧。”
東淑聽要進宮,便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