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憲有些詫異於自己居然會生出這樣一種感覺。
他有些自惱,心想興許是李衾出去這趟,自然又沾了些軍中的威煞之氣,或者說他的本色其實就是這樣,原先在京城中那謙謙君子的樣子不過是做出來給人看的。
畢竟,謙謙君子可帶不了千軍萬馬。
蕭憲想通了這個,心氣兒略平了些。
他們本就不是一類人,就如同鶴跟虎,蕭憲風雅清貴,翩然出塵如仙鶴,而李衾,則是一隻猛虎,隻是平時裡假裝的跟一隻狐狸似的,獠牙跟爪子都藏的天/衣無縫,這會兒不過是不裝了而已。
蕭憲長籲了口氣,道:“李子寧,這會兒也該是圖窮匕見的時候了,有些話咱們不用再藏著掖著了吧。”
李衾聞聽這句,才笑道:“哥哥指的是什麼?”
“好,那我來問你,”蕭憲道:“袁嘉的事情,你插手了多少?”
李衾眉頭一蹙,想了片刻後說道:“我知道他向來不甘於隻在兵部謀個職位,但他目光短淺,並無多少智謀。”
蕭憲畢竟跟他相交甚久,聽了便道:“你是說你知道袁嘉一直想要上位,也知道他很容易給人左右。那我再問你,趙申平是不是你特意安排的。”
李衾的目光閃爍,顯然是笑意:“順義侯為人磊落,深明大義罷了。”
蕭憲冷笑:“他的大義是什麼?聽你擺布?”
李衾道:“他在袁嘉身邊,至少沒有容他殺人放火,荼毒京城。”
蕭憲嘖嘖道:“喲,照你這麼說,是不是該封賞順義侯?”
李衾想了想:“蕭尚書若有此意我並不反對。”
“呸!一丘之貉!”蕭憲磨牙道:“你是怎麼說通他的?”
李衾道:“這有什麼,我隻告訴他為了蕭家跟趙家,暫且委曲求全或者被人誤會是值得的。順義侯便一口應允了。”
蕭憲冷笑:“他應允的時候,你可告訴了他你是想造反?”
李衾眉峰一蹙,並沒有立刻回答。
此刻外頭有低低的說話聲音傳來,原來是下雪了。
李衾起身走到門口,將門打開看出去,地上已經白了一層。
他看著那雪白的顏色,半晌才說道:“蕭憲,你可曾心生絕望?”
蕭憲皺眉。
李衾卻並沒有要他回答,隻又負手仰頭看那雪從天空紛紛揚揚灑落:“你可知道當初我在北關,大戰在即生死一線,偏偏得知那個消息的時候,是何心情。”
蕭憲情不自禁咬了咬唇,沉默垂首。
李衾道:“其實……我不知道。”
蕭憲雙眸微睜,有些詫異。
李衾道:“我是真的沒有感覺。因為我不能讓自己去想,因為我很清楚隻要稍加放任,我就完了,可我完了也罷了,北關失守,狄人揮師南下,到時候鐵蹄所至,百姓芻狗,山河淪陷,我李衾……擔不起這樣千古的罵名。”
蕭憲握著拳,輕輕地歎息了聲。
李衾安靜地看著亂雪紛落,北風卷雪吹了進來,有幾片雪花跌在他的額上,飛快地化成了一點晶瑩的水光。
“可是我能護住江山百姓,卻護不住一個人,”李衾輕笑了聲,道:“那時候我回京你打我罵我,可知我也覺著你罵的對。但是你永遠不知道那種絕望到無能為力的滋味。”
半晌,蕭憲道:“怎麼又提起這些。”
李衾回頭,見他衣衫單薄,知道他不耐寒,於是便重將門扇掩起。
“我提這些是告訴你,也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這種感覺。”
蕭憲道:“什麼?”
李衾道:“這種被人壓製,被人算計,被人欺辱,卻隻能隱忍,緘默,犧牲的感覺。”
蕭憲的眼中透出疑惑。
李衾俯身,撥了撥那火炭爐子,加了幾塊炭,淡淡道:“從文皇帝開始,就一直忌憚我,幾次三番地想削我的兵權,我能統領兵部,因為北關那一戰,但是那一戰中我付出的是什麼?”
蕭憲才張口,又仍是雙唇緊閉。
“我付出的是什麼,大概隻有我自己最清楚。”李衾看著手中的火鉗子,一笑道:“人人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是啊……兩國交戰自然是免不了死人,將士殉國,馬革裹屍,理所當然沒什麼可說的,但是你跟我都知道,她不該算在內。”
蕭憲轉頭看向李衾,發現原本神情泰然自若的李子寧,眼睛隱隱地泛著微紅之色,那是一份難以愈合的舊傷,跟更多的怨恨和無法釋懷。
一時之間蕭憲竟失語了,他不知該說什麼。
蕭憲很明白李衾的心情,因為作為東淑的哥哥,他失去至親妹子的痛苦,跟李衾失去愛妻的傷痛雖不一樣,但卻都是一樣的深重,難分高底。
“可……”蕭憲生生地咽了口唾沫,不再跟李衾對視,他緩緩垂眸道:“這件事情雖也不想見到,但是作惡之人已經伏誅,何況老天見憐,東寶兒……”
“她是回來了,但是當時為了她的那些傷痛,誰能忘,你能嗎?你能當完全沒發生嗎?你可以說你沒有失去過蕭東淑嗎?”
“李子寧!”蕭憲大喝一聲。
他當然不能說,事實上就在此時此刻聽著李衾提起此事的時候,蕭憲的心還是在顫顫的疼著。
他們都不能否認這件事情的發生,就算東淑又回來了,但是沒有人能忘卻,何況,無法忘卻的不止是他們這些至親的傷心痛苦,還有東淑自己所經曆的。
不知不覺中蕭憲的牙關緊咬,他聽見自己牙齒磨動的聲音,眼睛幾乎都濕潤了。
正要收斂心神,再行說彆的,李衾卻又說出了一句讓他喪魂落魄的話:“另外,還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訴你。”
“什麼……什麼事。”蕭憲深深呼吸,抬起頭來。
李衾道:“你以為,當初害了東淑的是楊盤嗎?”
“嗯?”蕭憲的眼睛有些發直:“你……你什麼意思?”
李衾看著他的反應,便揚首一笑:“原來你果然還不知道,我就料到……她不會告訴你的,她連我都不肯告訴。我當然明白她為何不能說。”
那是東淑最痛的一處傷,她當然不會揭開示人。但這不僅是為她自己,也是為了李衾。
這本就不是能宣之於口的。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說出口來更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