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種的都是法國梧桐。秋天開始落葉,現在早落得差不多了。樹枝光禿禿地支棱著,分割開路燈雪白的光。很多年前,他坐在樹下,衝阮奕揚了揚下巴:“你知道我說的有道理吧。”那時候,層層疊疊的梧桐葉擁著路燈,雪白的燈光也被染綠了。阮奕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轉身就離開。
蔣見遙的眼前模糊了一瞬。
他走不下去了,停住步:“阮奕,等你老了,有一天想起陸炳辰,會不會覺得後悔?”
阮奕沉默了一會兒:“你回來,就是為了問我這個?”
從看見蔣見遙第一眼他就知道這不是偶遇。哪兒有這樣的巧合呢?
“我坐了十八個小時的飛機回來。”蔣見遙微微地笑,“對。就是為了問你這個。”
阮奕沒有說話。
蔣見遙的眼底好像倒映著海麵上起伏的波光,一直在變化,又好像亙古如常。他望著阮奕,從他的眉毛看到他的眼睛。他想,這是最後一次,他隔著這麼近地看著他了。
“阮奕。”他輕聲說,“如果一直沒原諒他,沒跟他在一起,即使他這麼愛你,即使他為了你,把自己從頭到尾都改了一遍,即使你這輩子可能都不會愛上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到了那天,眼睛快閉上的時候,想起這輩子有這麼一個人,但是你們就這樣分開了一生……會不會後悔呢?”
阮奕想說,那應該是遺憾,而不是悔恨。
但是,那些到死都在遺憾的事情,到死都無法釋懷的錯過,到死都記得沒有共度一生的人——
會不會後悔呢,在人世間最後的一刻?
蔣見遙退開一步,把一枚鑰匙輕輕放進阮奕的手心。
他的聲音是阮奕從沒聽到過的溫柔:“去你之前的那間房子裡看看吧。”
*
阮奕回到了他在高中的時候租的那個房間。
鑰匙插進鎖孔,哢擦一轉,門應聲而開。
房間是黑的,沒有人,但是空氣裡並沒有長久無人居住的黴味和灰塵的氣息。他摸到牆上熟悉的位置,按開了頂燈。
燈亮起。他忽然愣住了。
地板,牆壁,木桌,所有的一切都還是他住在這裡時的樣子,連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擺件都被人一一複原了回來。窗台上擺著兩盆小小的仙人球,衛生間的架子上搭著一條淺灰色的毛巾,拖鞋也是,絨毯也是,沙發上堆著的兩個坐墊也是……
這些東西他當時搬家都沒帶走,有的扔了,有的留給房東阿姨,有的送給了收廢品的青年。
好像有個人,讓這座房子裡的時光倒流回去,然後凝固下來。
阮奕緩步走進去。
臥室的書桌上,擺著一個攤開的本子。
是簡筆畫出的小人,一個人躺在病床上,另一個趴在他身邊。旁邊是一些正字,還有一個正沒有寫完。
阮奕數了數,估計出來,
這應該是從他在博頌市遇到襲擊,到回國後醒過來之間的天數。
他往前翻了一頁。
還是那兩個簡筆畫小人。一個搬著水走進醫療中心,另一個靠在酒館門口,在遠遠地望著他。
再往前。
還是一樣的小人。
一頁頁紙上,那個小人走出宿舍,走進教室,走出實驗室,走進醫院的門診大樓。樹葉金黃了,又飄落。雪花落下來,又融化。他參加無國界醫生組織的救援項目,飛往世界各地。
另一個小人跟隨著他的腳步,不肯離開,卻也不去靠近,遠遠地注視,默默地陪伴。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了陸炳辰,站在他身後,在那個遙遠的、不起眼的讓他從沒注意過的角落,專注地看著他一點一滴的變化,然後轉身離開,回到這間仿佛時光都不再流動的屋子,一筆一筆,畫下他如今燦爛美好,但已經不再有他參與進去的人生。
一滴淚打在阮奕的手背上。
他手一顫,隨手翻開了一頁。
這一頁沒有畫,隻有一行墨黑的字:“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
可不哀與?
吱呀一聲輕響,門被推開了。
阮奕轉過身。
他和陸炳辰四目相對。
那瞬間,無數洶湧難言的情感像憑空長出了爪子,狠狠扼住他們兩個人的喉嚨。燈光下,兩雙眼都仿佛水光閃爍。陸炳辰一步一步走過來,好像每一步都耗儘了他平生的力氣,呼吸都在顫抖。
他抓住阮奕,淚水湧出來。
阮奕猛地把他推開。
他的胸膛重重起伏:“你哭什麼?當初被車撞那一下,不是你自己設計好的嗎?不是你說要把欠我的都還給我嗎?連是死是活都不讓我知道,就徹底消失的不是你嗎?”
他到現在都忘不了自己看著陸炳辰在血泊裡閉上眼的驚恐和萬念俱灰,而從那之後陸炳辰就消失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都不知道陸炳辰是死了還是活著。直到他腦子清醒下來,仔細把事情從頭到尾順下來,一字一句地分析。才想起來,當時陸炳辰剛出事,蔣見遙出現了,把他帶到酒店裡。
那時候為了安慰他,蔣見遙說了句:“辰哥不會有事的。”
但陸炳辰當時還躺在手術室裡,
按說誰都不知道會是什麼情況。就算是想安慰他,也不會用這麼保證確定的口氣。
除非這一切都是陸炳辰事先設計好的。
阮奕怒得心如刀絞,揚手狠狠扇了陸炳辰一巴掌:“你他媽混賬!”
陸炳辰啞聲道:“阮奕,你說過,上輩子你跟我在一起是賭了一把。現在你不想賭了,沒關係,我來賭,我願意用命去賭我們倆之間還有機會。”
他淚如雨下,像個受儘苦楚的孩子,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哽咽著追問:“我賭贏了嗎?”
阮奕的拳頭死死地捏緊。他隔著淚意,盯著陸炳辰血紅一片的雙眸,終於鬆開手,狠狠把陸炳辰的腦袋壓了下來。在陸炳辰靠上來的一瞬間,他的肩膀就濕透了。
那一滴滴的淚水好像砸進了他心裡。
阮奕輕輕拍著他的背,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他輕聲說:“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