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4)
他躺在草地上,渾身濕透,被湖水嗆得直咳嗽。
旁邊,淡綠衣裙的小姑娘,捂著額頭上新冒出來的包,嗔怪道:“你要死也死遠一些啊,砸到人很疼的!”
又沒死成,縱身一跳,卻撞上這個正在水裡遊泳的姑娘…
腦子裡嗡嗡亂響著,他坐起來,捂著還在流鼻血的發紅的鼻子,小聲抱怨:“哪有人天沒亮就來遊泳的…”
“熱呀!”姑娘誇張地拿手扇風,“今年夏天如此炎熱,夜裡都沒有一絲涼氣,我怕熱,來湖裡涼快涼快怎麼了!”
“熱嗎?”他茫然地抬起頭,空氣確實濕熱,但也沒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原來世上還有怕熱怕成要摸黑遊泳的人啊…
姑娘轉著溜圓的大眼睛,將他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一番,拿胳膊肘碰碰他:“你真投水自儘啊?我可是眼見著你一閉眼一跺腳跳下來的。”
需要否認嗎?連命都不要了,還要麵子嗎?
“沒錯,我就是來自儘的。”湖水順著他的頭發往下滴,“所以你不該把我拖上
來。”
姑娘難以置信地瞪著他:“為啥不要命了?”
“因為每一天對我來說都很多餘。”他苦笑,“活夠了。”
姑娘皺眉,托著腮歪頭思索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扯起他的胳膊:“那你死之前先陪我去吃個早飯吧!我要吃清湯餛飩,湯裡加蔥花那種,你一定知道哪裡能吃到!”
他詫異地望著她:“姑娘,我是個要投水自儘的人…”
“我又沒說不準你自儘。”她執拗地搖晃著他的胳膊,笑嘻嘻地喊,“起來起來,先陪我去玩,晚上你再來跳湖,不耽擱。”
哪有這樣的人…他硬是被她從地上拽了起來,趔趔趄趄地朝前走去。
她力氣並不大,但有奇怪的力量從她的掌心裡滲出來,莫名消減了他掙脫對方的念頭。
集市東邊的拱橋下,有個賣餛飩的小攤,生意會從半夜做到天亮。
她一口氣吃了三碗餛飩。她吃得太香了,不餓的人看著她的吃相也會餓吧,何況是好幾天沒有吃飯的他。但是,他此刻偏偏連半個餛飩都吞不下去,餓極的人反而沒有了食欲?還是生無可戀的必然後果?
她打了個飽嗝,看看他碗裡的餛飩,說:“不加蔥花不好吃!”說著就順手抓了
一撮白綠相間的蔥花灑到他碗裡,又拿過裝醬油的小瓷瓶,往碗裡不多不少滴了三滴,說:“現在吃吧。”
“我並不餓。”他無奈道。
“吃!”她又抓住他的胳膊搖晃,“試試看嘛!你不吃怎知道自己不想吃。”
那種不想被她放開的感覺又出來了,他終於點點頭。
他隻吃過一次餛飩,還是在客棧打工時遇到了一個什麼節日,掌櫃為表慶祝,囑咐廚房煮了一鍋幾乎沒有餡兒的餛飩給大家吃,他隻記得那淡而無味的麵皮在嘴裡滾來滾去很難下咽的感覺。
他的筷子從濃鬱的豬骨熬成的湯汁裡伸進去,夾起一塊沾著碧綠蔥花的餛飩放進嘴裡,溫熱鮮甜的肉汁從咬破的麵皮裡跑出來,加上蔥與醬油的輔佐,從未體驗過的美好滋味刺激著他倦怠太久的味蕾。
第一口之後,一發不可收拾。
這頓早飯,兩人一共吃掉了七碗餛飩。她付的錢。
最高興的還是餛飩攤的老板,邊揣錢邊跟他們說以後一定再來,他天天都在這兒擺攤。
走在拱橋上,她打著飽嗝,臉上的表情滿足得像得到了全世界。
幾碗餛飩而已。
“你…究竟是哪家的姑娘?”他揉著撐圓的肚子,“你一個人跑出來,家裡人不著急?”
她停住,站在拱橋中央,雙手把著橋欄,興致勃勃地看著橋下淙淙流動的河水,以及這個尚未從黎明中醒來的鎮子。
“一天罷了,不著急。”她把他拖到身邊,指著東方,“太陽會從那個方向出來的。”
“太陽天天都從那裡出來。”他望著她手指的地方。
天漸漸亮了,雲朵鑲上了金邊,漸漸躍出的太陽在河水上印下一片微微搖動的光斑,稀薄的霧靄散去,屋舍裡走出醒來的人,伸懶腰的漢子,哼小曲的大嫂,提著桶去打水的姑娘,每個人,不論老少美醜,都被朝陽眷顧著,臉上身上都有光彩。
“真好看呀。”她習慣性地托著腮幫子,看著河水兩岸最普通不過的早晨,“像一張畫兒似的。”
他天天都看見相同的場麵,哪裡美如畫了?
不過,她這麼一說,好像又確實比往日看著順眼,也許是因為他們站在橋上,角度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