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眼睫上的水霧, 寶寧看見裴原模糊的臉。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因著驚訝止住了哭聲。
劉嬤嬤歡喜得手舞足蹈, 拉扯寶寧的袖子道:“王妃你瞧見了嗎, 是王爺, 王爺回來了!”
“要當娘的人了, 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哭得沒完,丟不丟人。”裴原聲音輕輕柔柔的,刮一下她的鼻尖, 問, “想沒想我?”
寶寧的心停跳了一瞬。
她抬起手臂胡亂抹一把眼睛,認真地看向麵前的人。
他們好久沒見了,他變了一些,好像比以前白了點, 也瘦了點, 眉眼更加深刻,眼神卻溫柔得像是一汪湖水。
湖水裡映著她狼狽的臉,亂糟糟濕噠噠的額發,眼睛鼻子都是紅的。
寶寧的鼻子倏地更酸了,委屈排山倒海地襲來。
“說話。”裴原單手將她摟在懷裡,另一隻手在腦後揉她的頭發, “想沒想我?”
寶寧的唇慢慢地癟起來,裴原一眼就看得出,這是又要哭了,她每次都這樣的表情,活像隻小鴨子。
果不其然, 下一瞬,寶寧哇的一聲哭出來:“你早乾什麼去了?你跑去哪裡了,這麼晚才回來,你知不知道我多擔心……我還以為你死了,腸穿肚破,頭都掉了!”
“哪兒聽來的話。”裴原無奈地歎氣,拉著她的手摸自己的肚子和脖子,“你看,不是好好的。”
“你這一白日乾什麼去了!”寶寧又恨又氣,捶他肩膀一下,哽咽道,“不知道我在等你嗎?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想讓我等,看我出醜!”
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被她碰著,裴原的臉色白了瞬,他忍著疼,摟過寶寧拍她的背,低聲哄道:“我知道,是我錯了,再沒下次了……”
裴原發現寶寧瘦得厲害,好像比他剛剛離開時還要瘦,背上的骨頭硌得人發疼。仔細地看她的臉,也就他巴掌大,下巴尖翹翹的,好不容易養出的那些肉全掉下去了。細細的胳膊細細的腿,就肚子大了些,像扣了個小西瓜。
裴原心疼得不行,揉著寶寧的臉問:“怎麼回事?這些天沒好好吃飯?”
“吃什麼呀,都吃不上飯了!”寶寧抽抽搭搭地倚在他懷裡,“封城了那麼多天,城裡的糧食根本不夠,好多百姓和士兵都吃不上飯。我把府裡的糧食都運出去了,每日節衣縮食,臘八的那天隻喝了一小口臘八粥……”
在裴原沒回來前,做這些事,寶寧沒覺得苦,那是她的責任和本分。但現在裴原回來了,寶寧又忍不住將積攢已久的壓力都宣泄出來,把吃的苦受的委屈都說出來,就像是個磕破了膝蓋找娘親要糖吃的孩子一樣,渴望得到裴原的心疼和安慰。
裴原驚詫了一瞬,很快明白過來。豐縣城內糧食的緊缺是他早就猜到的事,但沒想到,寶寧竟然有這樣的能力和魄力為他分擔。
他閉了閉眼,更緊地擁住寶寧的身子,輕聲道:“是我的錯,讓我們家寶寶可憐成了這樣。”
“我還好久都沒睡一個好覺了。”寶寧吸吸鼻子,“昨天更是一夜沒睡,今早上餓著肚子就去城牆上找你,但是沒看見,我現在還沒吃上飯呢。”
“我錯了。”裴原不住地道歉,“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做,好不好?”
“彆吹噓了,你做的東西能吃嗎?”寶寧破涕為笑,“吃你的東西,是補償我,還是懲罰我?”
裴原看著她的笑,眼睛都移不開,幾乎癡迷地問:“寶寶,再笑下好不好?”
“不要。”寶寧哼了聲,彆開臉不理他。
裴原的心都要化了。他的寶寧終於又可以依偎在他懷裡,像是以往無數次那樣,像個小孩子一樣和他撒嬌。他還活著,並沒有失去她。
裴原抱著寶寧柔軟的身子,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裡,著迷般地嗅她身上的香氣。
“癢……”寶寧推搡他讓他離開,“我還沒原諒你,彆和我套近乎。”
“寶寶,怎麼才能原諒我?”裴原抬起頭看著她溫柔明亮的眼睛,“要不我趴到地上去,給你做大馬騎,好不好?或者,你打我幾下,嫌彆的地方硬,打臉也行。”
裴原說著,把臉湊過去:“彆生氣了,對你的身體不好,對孩子也不好。懷孕的時候總是氣鼓鼓,當心孩子生下來變醜了。”
“我才不打你的臉,臟兮兮的。”寶寧的情緒已經平複下來,悲傷散去,隻剩重逢的喜悅,臉上還掛著淚,牙齒卻笑得露出來,“你的臉也是硬的,銅牆鐵壁厚臉皮,打了要手疼。”
裴原跟著她笑。
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得多傻。
傻便傻吧,能夠和寶寧一起這樣傻笑下去,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期冀了。
……
宿維、錢峰和魏濛到處找裴原找不到,最後魏濛一拍腦袋,說小將軍肯定是去王妃那了,眾人恍然大悟,又急匆匆地往王府奔去。
果然沒猜錯。但是,站在院門口,看著威風凜凜在守門的吉祥,又沒人敢上前了。
錢峰已經從宿維口中知道裴原受傷的事,擔憂道:“王爺腿疾未愈,匆匆趕來已經很吃力,你們肯定很擔心吧?宿將軍,魏將軍,你們快去屋裡打探一下,我趕緊去找大夫過來。”
“少放屁,怕狗就說怕狗,彎彎繞繞說什麼。”魏濛批評他,“你這人太不實誠。”
宿維搖頭道:“我是不怕狗的,但這狗也太大,從沒見過,不敢硬闖。”
錢峰跟著點頭:“不敢硬闖,不敢硬闖。”
魏濛哈哈大笑:“這有什麼不敢的,一隻狗而已,還是我看著它長大的。”他拍拍胸脯,開始吹噓,“我去將它趕走!”
說著,魏濛上前一步:“吉祥,聽我命令,趴下!”
吉祥輕蔑地看他一眼,魏濛皺眉,又上前一步:“聽不懂?”
吉祥被激怒,大叫起來。
魏濛嚇得往後跳了一步,宿維和錢峰早早躲得很遠,倒是沒被波及。錢峰煽風點火道:“魏將軍,您和這狗可能是太久沒見,麵生了,您走近點,讓它看清您的臉,肯定就行了!”
魏濛回頭破口大罵:“小兔崽子,你……”
裴原本和寶寧一起卿卿我我,問她待會想吃什麼東西,外頭嘈雜打斷他們的對話,寶寧推他出去看看。
裴原深覺不滿,推開門喝道:“吵什麼,全都滾!”
錢峰和宿維趕緊溜走。魏濛不甘心,還想說些什麼:“小將軍,邱將軍來了,在書房等你……”
話沒說完,那邊的門便嘭的一聲關上了。
“……隨便你,反正又不是來找我的,愛見不見。”
魏濛早已習慣這樣的裴原,見著了王妃就走不動步,好像賭鬼見著了牌九一樣,不推上幾把就心癢癢。但現在他不覺得這是被蠱惑心神,女人誤事了,他知道了寶寧所做的那些事,從心往外地佩服,心想著這兩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啊。
想到這,魏濛又生出絲酸楚來,他現在都一把年紀了,以後親事怕是無望。
隻能寄希望於裴原能多生幾個兒子,等以後過繼給他個。但估計裴原也不會答應,還要翻臉。
他怎麼這麼可憐呢?
……
戰爭剛剛結束,有太多的事要處理,戰死士兵的安置和對其家人的撫恤,軍械的清點,二十萬戰俘的處置……
裴原躲了一日的清閒,將大權都委托給魏濛,他留在寶寧身邊,陪她飽飽的吃了頓飯,睡了一天。
沒有任何其餘的想法,就是安靜地相擁,裹緊被子,從太陽還沒落山,睡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
再醒來時,神清氣爽,猶如新生。
裴原在書房見到了邱明山。他受了點輕傷,胳膊被白布包裹著,裴原請他坐下,關切地問了句:“傷得重嗎?”
邱明山受寵若驚,連連搖頭道:“沒事,沒事。”
裴原道:“那就好,在這住幾天吧,好好養著。”
許是經曆過了大的波折、生死的考驗,也或許是因為隻想和寶寧一起過平凡日子的念頭太強烈,再見到邱明山時,裴原已經沒有了以前那樣複雜的情感,不覺得憤怒和失望,隻是見到了一個曾在他過去的人生中留下了重重一筆的前輩、故友而已。
他們喝了半壺茶,平靜地說了會兒話。
邱明山問:“要不要喝點酒?”
“寶寧懷孕了,她不喜歡酒味,我喝了她不高興。而且我現在的身體也不適合喝酒,以後想戒了。”裴原道,“你也要注意些,年紀大了,酒還是少喝。”
邱明山憨厚笑笑:“好,好,以後少喝。”
裴原深深地看他一眼,起身去桌案邊,在高高的一摞書本中抽出一封信,遞給邱明山:“我母妃寫給你的,可惜沒來得及交到你手中。十幾年過去了,現在看看吧。”
邱明山疑惑地接過來,掃過前幾行字,臉色便變了,之後越來越凝重,到最後,露出一抹苦笑:“你是因為這封信才從京中過來的嗎,想找我問清楚?”
“以前是這麼想的,當時夜不能寐,夢中都在想這封信。”裴原笑了笑,“現在沒那麼深的糾結了,結果是什麼不重要,但還是想問得明白些。”
邱明山正色道:“你是他的兒子,大周的四皇子,如假包換。”
裴原眉梢微挑:“那麼肯定?”
“你娘她……大家從小就說她傻,說她沒心眼,但其實,也喜歡耍些小聰明。”邱明山歎了口氣,“我們隻有過一次,她進宮前的一晚,第二天她偷偷喝了避子湯,她以為自己做得周密,但我都知道。她不想留下風險,怕以後事情敗露,那個孩子會受苦。”
裴原問:“你知道我母妃是怎麼死的?”
“大概知道些。”邱明山道,“你若想知道,我說給你聽。”
裴原頷首。
裴原覺得自己現在像是個局外人,在聽彆人的故事,也能感覺到難過的情緒,但微乎其微。邱明山說的和他得到的消息相差無幾,裴原沒告訴彆人,在三天前,他收到了裴霄從京城寄來的信。信裡寫著賢妃當年的死因,為的就是擊垮他的鬥誌,讓他恨上周帝,甚至放棄抵抗匈奴的念頭。
如果他還是以前的裴原,大概真的會如裴霄所願歇斯底裡,但現在不會了,即便恨意盈胸。
寶寧慢慢地將他變成了一個正常人,他學會了克製自己的情緒,用平和的心,冷靜地看待一切,做對的事。
所以他贏了。
他看著邱明山的眼睛,聽他講完最後一句:“……所以在之前,我一直希望將你推上那個位子,為你的母親報仇。”
裴原道:“他應該已經死了。”
邱明山愣了瞬:“誰死了?”
“陛下。”裴原站起身走到窗邊,眯著眼往外看。
今天是個好天氣,大片大片潔白的雲飄在天上,擋住刺眼的陽光,地上是白雪,天上是白雲,兩相映襯,美極了。裴原心中想著,也不知道那隻小懶豬是不是吃了飯犯困,又跑去睡了,錯過了這麼好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