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信仰的不是它。”
“……是你。”
葉於淵的聲音很低,尾音中些微的歎息散在風中。
他幫少年拂去花瓣後, 手指忽然一滯, 耳畔浮現一層薄紅。
葉於淵麵上沒什麼表情, 後退半步,有些不自然地彆開了視線,薄唇微抿。
漆黑的眸中有幾分苦惱與赧然, 一閃而逝, 很快恢複平靜。
方懷:“……?”
他沒聽清楚。
但他並不是喜歡刨根問底的性格,想了想, 隻是說:“對不起,我沒有聽清。”
“沒事。”
葉於淵緊繃的後背這才放鬆了些。
兩人對視一會兒,都沒說話。
半晌後,葉於淵低聲道:
“不用太緊張。”
他的視線落在方懷身上, 漆黑的眸子乍看上去竟然很溫柔,但一會兒又覺得那是錯覺。
聽葉於淵說話, 讓人覺得很舒適。
方懷笑了笑, 點頭:“嗯,好。”
方懷想, 以後要是他們能夠成為朋友, 他希望葉於淵能夠多說點話,讓他多聽一聽。
現在就算了。
夏日的微風吹落些花瓣,城市荒廢的一角, 安靜到幾乎能聽到光芒緩緩墜落的聲音。
“那我先去準備一下, ”方懷見他似乎沒話想說, 於是笑著揮手,“以後見?”
葉於淵淡淡地嗯了一聲。
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再拐角,他才收回視線。
而方懷走到後台清理出的休息室,開始準備一會兒才藝表演的東西——他的這項‘才藝’,對服裝和扮相的要求都挺高的。
唱曲早已熟稔了,隻是動作還有些生疏,畢竟他不是從小就開始練身段兒的,和專業的比還是差遠了,好在選的這一段主要是文戲。
這是方建國除了打麻將以外、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也是方懷的。
既然現在有機會,他想……讓更多人看到它。
.
一個小時後。
跟拍的團隊帶著設施來到大劇院,放設備、找角度。一邊工作一邊閒聊著:
“方懷的到底是什麼啊?”
“這場地……他要表演個話劇什麼的?”
“希望彆出差錯吧。”
許多選手並沒有明確說自己的才藝,不過從選的場地也能看出一二。
有的選手會故意不說,以保持新鮮感。
至於方懷?
網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猜測他要再吹個樹葉、逗個鳥,那樣雖然有些無聊,但也不至於出錯。不過可想而知,最後的分不會高到哪裡去了。
網上直播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
一個叫許路風的選手展示了花滑,在節目掀起了一陣小高潮——許路風是個小麥色皮膚的青年,今年剛簽約出道的,有人發現他的父親是退役花滑選手,拿過冬奧會金牌的人。
這次順序是抽簽決定的,說來有趣,初選的前三名恰好挨在一起。先許路風,然後方懷,最後鹿羽。
而這次方懷運氣也十分不好,剛好在花滑的後一個,以至於輪到他時,彈幕幾乎還沉浸在剛剛的驚喜裡。
偶爾一兩條‘期待’和‘崽崽加油’都很快被刷過去了,乍一看竟然像是無人問津。
【啊啊啊啊好帥!!】
【我靠,這水準夠得上專業了吧?!又帥又美啊。】
【馬上就到我家崽崽了!】
【你家崽崽?誰?】
【花滑什麼的太帥了嗚嗚嗚,想嫁。】
滑冰場,許路風手裡提著冰刀,看到彈幕頓時不好意思極了。他剛想登小號充值刷個深水□□,忽然屏幕上一陣特效,有人砸了十個巨型深水□□。
我靠。許路風目瞪口呆。
五萬塊……
滾屏隻有簡單的兩個字——“加油。”
【感謝大佬!懷懷加油!】
【原來下一個是崽崽啊。期待!】
【來吧,讓你家崽崽給我們表演一個雜技遛鳥和吹樹葉,科科。來來去去都是這幾套小把戲,我差不多看膩了。】
【排樓上,膩死了。會耍雜技了不起嗎?是選偶像又不是選雜技藝人,我笑了。】
每次新的選手表演開始時,房管都會禁言十秒鐘。亂糟糟的彈幕總算乾淨了,許多人長出一口氣,看向舞台。
鏡頭角度找的很不錯,與舞台的地板平齊,有種莫名的味道。
廢棄的大劇院,空蕩蕩的舞台,邊緣叢生著藤蔓和不知名的花,破了一個洞的天穹有光緩緩灑下。
這副場景給人的感覺很奇妙,讓人心裡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沒有歌聲。
十秒後,房管再次打開了彈幕,一條條飛速閃過。
【噗,人呢?】
【又跟上次似的遲到了?某些人這作品還沒多少,先開始耍大牌了哦。】
【才十秒,你們就不能耐心一點嗎?】
李芸打開直播時,正看到一條條不友好的彈幕,氣得手抖,下意識發彈幕反擊了。發完她才仔細看畫麵裡的場地。
“咦。”李芸摸了摸下巴。
她的父親李素是昆曲表演藝術家,父親的師父是董如瀾教授,她小時候跟父親去看過董教授的表演,依稀記得……當時,就是在這個劇院?
原來它已經這麼破了啊。昔日整個南市最熱鬨的地方,現在竟然如此荒涼,說不定明天就要拆掉建樓盤了。李芸心裡一時唏噓。
她忽然又意識到什麼。
方懷挑這個地方,莫非是……
“不會吧。”她心想,“這可難了,一個弄不好就是出醜啊。不求崽崽出彩,不要出錯就行。”
父親李素悠悠翻過一頁報紙,一邊泡茶,一邊又在數落她:“又看什麼‘綜藝’啊?你有空能不能把學習搞一搞,我看你追的什麼‘偶像’那一個個,唱也不像個唱的樣子,怪裡怪氣的,空有皮囊沒有內涵。”
李芸充耳不聞,隻屏住呼吸,緊緊盯著屏幕。
下一秒——
“春風上巳天,桃瓣輕如翦。”
唱的是《桃花扇》玉芙蓉。
這一聲如錦緞如流水,婉轉又順暢,氣息拿捏的極穩,加上戲腔自帶的效果,讓人背後一時有如電流湧過!
先聲奪人。
彈幕安靜了一瞬。許多人在屏幕後麵都微微睜大了眼睛,一時失去了言語,包括李芸和李素。
而李素的反應要更為激動些。他的表情從‘不屑一顧’漸漸變得空白,下一刻,睜大了雙眼,差點打碎了茶碗,霍然起身,失聲問:
“芸芸,這是誰?!”
他不會聽錯,這唱腔分明、分明就是……
李芸無暇回答他,隻僅僅盯著屏幕。
一人從幕布後麵走出來,旦角扮相,從頭麵到服飾一應俱全,步如雲——要知道,昆曲扮相現在已經不太符合許多年輕人的審美了,有人覺得太誇張,亦或是過時了、欣賞不來。
但看著那人,完全不會有這種感覺。
隻會覺得驚豔。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呼吸停滯了——也許是場地選的太好,在那種廢棄的劇場舞台之上,天光緩緩灑下,忽然就模糊了時間的界限。
【???彆拿原唱騙我,這百分百假唱的吧??!】
【排了,我昨天還在看董老師以前的錄像,聲音和唱腔好像啊。】
【這誰啊??快告訴我這誰啊?我瘋了???】
【好聽啊啊啊啊啊啊】
方懷的身段不太行,畢竟不是從小就學這個的,那女氣和柔弱無論如何也拿捏不出來,有心分辨就能看出,戲裝裹著的還是個高挑瘦削的少年。
他之前和老師商量過,揚長避短,儘量減少動作、突出唱詞。
但扮相,是十足十能拿滿分的了。
“這,”李素看著屏幕,心情簡直複雜至極,“這孩子的可塑性太強了。”
他是專業的,自然一眼就看出對方身體的些微僵硬。但那扮相……對於乾旦來說,能達到這程度的屈指可數。
方懷的可塑性,太強了。
平時看著乾乾淨淨的少年,換上校服戴上耳機就是帥氣叛逆年下小男友,穿著西裝又英俊風度翩翩,沒想到換上戲裝反串旦角,竟然也毫無障礙。
很美。
竟讓人一時想不出彆的形容。那種美並不柔弱,帶著某種讓人移不開視線的特質,那雙眸子仿佛要煥出光彩來。
【太六了吧?!】
【23333就我發現懷懷動作有些僵硬,努力減少了動作把重點放在唱詞上嗎?好可愛啊】
【假唱實錘,我這就去翻董老師的表演視頻做音頻對比。】
“正作綿飛雪,落紅成霰。”
昆曲唱的慢,韻味悠長。
但《桃花扇》又並不是一出慢悠悠、輕緩美滿的戲。
此時此刻,無數人屏息,視線都集中在方懷身上。
方懷的粉絲和節目組當然很高興——方懷又給了他們一次驚喜。而一人正站在廢棄劇場的入口處,沉默地聽著,眸中色澤微軟。
舞台上的方懷就像在發光。
他天生就該站在那裡,被所有人喜愛,被所有的光芒與鏡頭眷顧。
李芸抱著平板,激動的已經恨不得蹦起來了。而一向對她要求嚴格的李素這次竟然也沒說什麼——不如說,他自己比李芸還要激動。
這個小孩子姓‘方’。
如果他沒有猜錯……
父女二人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恨不得湊到屏幕前去看。
而李素完全忘記了他剛剛說過的‘你們年輕人追什麼愛豆,全都是浪費時間’之類的話,在方懷某個轉調成功完成時,還忍不住叫了聲好。
但與此同時,有那麼幾個人的心情卻糟糕極了。
“這一句後麵跟了一段念白,”經紀人放下手機,磨了磨牙道,“那一段是最出彩的,不能讓他唱到那裡,不然就真的覆水難收了。”
溫潤的青年沒說話。
他一邊在手機上按了按,一邊低聲道: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假唱’的tag,刷起來吧。”
這跟董如瀾早期那會兒的風格太像了。
而且,現場又隻有方懷和幾個攝影師,這麼容易作弊的環境,方懷想要自證清白都難——他的動作,有心人都能看出隻是一般水準,唱腔卻那麼精妙,誰信啊?
而董如瀾避世多年,連講課都不怎麼去講了,又怎麼可能站出來幫方懷洗刷冤屈呢?
不可能的。
2.
現場一共有三個攝影師。
其中一個是總攝影師,另外兩個是攝影助理,設備是早調試好的。當方懷唱詞唱的‘綿飛雪’時,一個攝影助理忽然踉蹌一步,碰到了攝像機!
鏡頭驟然一晃,黑了下去。
【怎麼回事?!】
【我靠,我想打人,正到精彩的地方呢???】
【下麵那一段念白啊啊啊啊啊啊莫打擾老子聽曲!】
【莫打擾老子吸崽崽!!你他媽把我的崽崽還回來!】
總攝影師的眼睛一時瞪圓了。
他一邊麵色發青地扶儀器,一邊罵人:“你他媽怎麼回事?!飯碗不想要了???”
而那個攝影助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剛剛就像撞邪了似的,莫名其妙地就失去了意識、往前邁步,此時自己也快哭了。
下一秒。
總攝影師和助理同時瞪大雙眼。
西裝規整、沉默英俊的男人邁著長腿走來,幾步便到攝影機前,從攝影師手中接過了儀器。而秘書在他身後,笑著把兩人請到一邊詳談。
葉總……怎麼在這裡?兩人都呆滯了。
那感覺就像看見紙片人從財經雜誌裡自己跨了出來似的,極度不真實。
一切都發生在幾秒之間。
葉於淵沉默地接住儀器,薄唇展平,麵上不見任何特殊的表情。骨節分明的食指在儀器上輕叩,半晌果斷地拆掉幾個東西、按下某處。
他的手指很好看,做這些事時又果斷極了,幾乎是賞心悅目的。
台上的人並未注意到這些。
《桃花扇》並不是一首舒緩的、圓滿輕鬆的曲子,相反,它非常沉重,甚至字字泣血。而唱詞已經到了‘落紅成霰’,少年微微閉上眼睛。
許多年前,那個人唱的應該也是這一句。
畫麵一點點浮現……
短短幾秒之間。
直播間裡已經炸了。
【我靠,投訴!!!老子要投訴!!!】
【@節目組,請給個解釋吧。】
【乾卡著浪費時間,先切下一個節目吧,我想看看我們家鹿鹿了。】
【排樓上,先換下一個吧,彆浪費時間。】
李芸被這突然而來的變故也驚到了,一看到彈幕,牙關又咬緊了些——這時候如果切換到下一個選手,後麵方懷有沒有補時間還是個未知數,觀眾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走,崽崽前麵的努力都白費了。
而李素的反應更大。
年過四十的李副教授霍然起身,抖著手指畫麵:“誰搞的?我要打電話到電視台去投訴!”
李芸:“……”
此時此刻,節目組也亂成了一團。
副導演手中握著手機,一咬牙,說:“要不就先切換到下一個鹿羽的?觀看人數十萬了,就這麼拖著也不是個辦法。”
總導演麵色凝重,下巴僵硬,即將點頭——
手機忽然響了。
總導演一看上麵的備注,心中一慌,手忙腳亂地接起來:“喂,葉總?”
那邊傳來一道低沉冷淡的聲音,如浸霜雪。
隻有兩個字……
“不換。”
不允許切換到下一個節目。
方懷努力了這麼久、準備了這麼久的東西,他要讓所有人都看見。
——看得一清二楚。
AI自動在藍牙耳機上撥號,葉於淵說這三個字時,麵上沒什麼特殊表情,手上的動作不停。骨節分明修長的手指在儀器上飛快調整、操作。
十秒後。
廢棄的大劇場中,沉默的男人扶正儀器,鬆開手,低聲道:
“好了。”
這一聲很輕,冷淡低沉,醇厚的嗓音特殊又抓耳。
直播間的眾人再次看到了清晰的畫麵。
前後半分鐘都不到,攝像機連帶收音設施全都好了,幾乎什麼事情也沒耽誤。有人眼尖,看到了在攝像機前一晃而過的手。
【這隻手真好看,是助理小哥嗎?】
【聲、聲音也很好聽……蘇到耳朵要掉了。】
【感謝助理小哥!!又可以愉快吸崽了啊啊啊】
【你們,確定,是助理小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