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個小時連綿不絕的夢境輾轉,方懷終於醒了。
葉於淵說到做到,的確沒有睡。他就那樣把方懷抱在懷裡,疲倦又溫柔地注視著他,呼吸聲很低很淺,見他醒來,把他的手攏在掌心輕輕握了握。
地上的水和食物仍然沒有動。
而方懷發現了一個更加糟糕的狀況——氧氣顯然不夠了,而且那個不鏽鋼板似乎頂不住了,有水滲透進來。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是走到窮途末路了。
葉於淵必須活著,這是方懷心裡的唯一一個想法。
他沒有關係的,方懷想,他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牽掛。葉於淵……葉於淵還有喜歡的人,他以後還要結婚,組成屬於自己的家庭,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
他想象了一下葉於淵以後結婚的樣子。男人英俊又沉默地穿著西服,身邊是溫柔美麗、和他很般配的妻子,兩人宴了天地,拜了父母,敬了賓客,從此就要過一輩子。
方懷一時有些難過遺憾,一時又為葉於淵感到開心。他想,葉於淵一定是可以幸福的,方懷對此毫不懷疑。
兩人安靜的對視。
的確這條路已經走到儘頭了,他們都知道。不是食物和水,是空氣。假設救援隊還有一個小時能到,現在的氧氣也隻夠他們其中一個人撐到那時候。
方懷心裡已經決定了。
出乎意料的,這一次他想到死亡的時候,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害怕的情緒。他也並不是濫好人,隻是……
他很希望葉於淵能夠幸福。
兩人對視了半晌,葉於淵還是和第一次見麵時差不多,神色淡淡的,眉眼間還有一絲倦色,漆黑的眸子卻很溫柔。
“葉於淵,”方懷斟酌著告彆的話該怎麼說,“我想……”
葉於淵看著他,忽然打斷了他的話:
“你還很小。”
他仍然把方懷抱在懷裡,一手撫了撫他的頭發,幫他把有些擋著眼睛的額發撥到後麵去。他現在並不緊張了,像個溫和的長輩,認真地看著方懷,嗓音微啞:
“你以後會遇到自己喜歡的人,說不定會結婚。外表和權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擁有足夠好的品格,而你愛他。”
葉於淵說這話時的語氣心平氣和,掌心卻是蜷緊的。
方懷是第一次聽葉於淵說這麼多話。
他不喜歡葉於淵的語氣,非常不喜歡,方懷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
“什麼意思?”他問。
葉於淵沉默著,沒有回答他。他頓了頓,才繼續說:
“你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過,很多人沒有見過。”
阿爾卑斯山脈的落日,東京初春開的櫻花,挪威的雪。
“現在說要把為了誰放棄生命,太早了。”葉於淵看著他,唇角竟然微微勾起來,很淡地笑了笑。這是認識到現在葉於淵第一次笑,英俊極了,整個人甚至熠熠生輝。
方懷沒有笑。
“在這裡放棄,你以後會後悔,”葉於淵的聲音啞了些,他看著他說:
“等到你更大了,見到更多的人,遇見了真正心動的那一個人。
“等你找到了每一次心跳與呼吸的意義,你願意和他去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等你每一秒都在想他——
“再把命交給他,也不遲。”
葉於淵甚至沒有直接說什麼,他的拇指磨挲過他的眼角,在下頜逗留一下,幫他把襯衫第一顆扣子扣了起來。
男人靠著牆壁沉默坐著,唇角已經展平了,眼神卻還是軟的,他看著方懷,所有情緒都很收斂克製,隱藏在平靜的海麵之下。
這是告彆的話了。
他是個平庸無趣的人,說不出什麼漂亮的話來,但這一刻忽然很慶幸。他不需要在最後一刻給方懷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方懷不用記著他,早點忘了就好。
沒有關係的。
方懷沒有說話,他抿著唇角,執拗地看向葉於淵,眼眶一點點紅了。他張了張嘴,忽然一個筆記本擋在了眼前。
是林殊恒的那個筆記本,它現在已經晾乾了,字跡模糊,紙頁皺巴巴的。
方懷不明白葉於淵把這個本子擋在他麵前的用意是什麼,他迫切地想要說些什麼,嗓子卻仿佛被掐住了,空氣稀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有種被蒙在鼓裡的焦躁。
而他並不知道。
葉於淵隔著筆記本,垂著眼眸,自欺欺人地吻了吻他。
方懷是他每一次心跳與呼吸的意義。
他想和他去世界上的每一個地方,去阿爾卑斯,去東京,去挪威——
但是去不了,也沒關係的。
那些地方,方懷以後都會去的,隻不過不是同他一起。
風聲靜止,空氣凝滯。
溫柔的夜色裡,氧氣一點點稀薄,時間被無限拉長。在方懷的視線範圍之外,葉於淵的掌心泛起一點點暖白色的光芒。
不用很久,他就會消失,而這裡的潮水會褪去,方懷會平安地回到外麵。
不用很久……
“……”
方懷忽然推開筆記本,固執看著葉於淵:
“如果我不願意呢?”
“以後會後悔,”他攥緊了掌心,紅著眼眶,問他,“跟現在的我有什麼關係?”
“你憑什麼幫我選擇?”
葉於淵被他這一連串咄咄逼人的話給問懵了。
方懷執拗地看他,胸膛劇烈起伏著,顯得不開心且難過極了。
但時間所剩無幾,氧氣剩的不多了,如果他們繼續這樣下去……
也就是在這一陣僵持的沉默中,忽然,兩個人都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聲音——
‘咚、咚、咚。’
.
兩人同時一怔。
方懷停了停,走向聲音的來處。那是一塊牆壁,和周圍沒有什麼區彆,他把掌心覆蓋在上麵試探了一下,敲了敲,忽然發現不對。
……這一塊牆壁,後麵是空的!
“怎麼了?”葉於淵問。
方懷沒說話。他遲疑了一下,後退半步,一手插兜,抬起右腿直接踹向那一塊牆壁。
轟地一聲,牆壁直接破了一個洞,所幸沒有引起大麵積的坍塌。
幾乎是絕處逢生,氧氣頓時湧了進來,原本這邊的空氣已經稀薄極了,打破了屏障後兩個空間連通了。
而幾乎是下一秒,方懷的心臟狂跳了起來。
——牆壁的背後,蜷縮著一個小孩子。
是個小男孩,他身邊扔著些餅乾包裝袋什麼的,蜷縮在牆角,剛剛‘咚咚咚’的聲音,顯然是他敲出來的。
電光火石間,方懷立刻就想起了之前撿到的那隻小鴨子上麵筆跡稚嫩的‘救命’兩個字。他又想起了自己在B13看見的那位孕婦……她明明已經從車裡掙脫了出來,但最後還是死去了。
因為在她生命的最後,把自己的小孩抱起來,和僅剩的食物一起放進絕對安全的空間裡,然後自己脫力後倒、溺在了水中。
方懷把小男孩抱了起來,他還有呼吸,但已經差不多昏迷了。他有數十個小時沒有喝水,如果沒有遇到方懷他們,可能撐不到救援隊來的那一刻。
他為他們帶來了氧氣,而他們能夠給他水。
就像是上天的垂憐與眷顧。
方懷給小男孩喂了水,看著他的眉頭一點點舒展開。然後,他轉向葉於淵。
少年看向沉默的男人,最後他俯身,像數個小時之前那樣,抱住了他。
“我們都會出去的,”方懷認真的、一字一句道,“那些地方,我們可以一起去。”
阿爾卑斯山脈的落日,東京的櫻花,挪威的雪。
而他也會當葉於淵一輩子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葉於淵唇角緊抿,眸色劇烈的晃著。
最後他緩慢地伸手回應了這個懷抱,把少年緊緊擁在懷裡,啞聲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