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八音盒和音箱忽然奏起不知名的旋律, 被風卷著響徹小巷的每一個角落。一群白鴿忽地展翅飛向天際,城市中央的鐘聲響了第七下。
方懷站在那一些的中央。
一曲終了, 尾音漸淡。店主皺著眉看自己的八音盒是不是故障了, 停下腳步的路人裹緊大衣、繼續趕路。
方懷一手插在口袋裡, 另一手按著耳機,垂下了眼瞼。過了許久, 才輕聲問:
“說什麼?”
些微的電流與風聲中,兩個人的呼吸隔著很長的距離交織。
葉於淵一言不發,方懷想了想, 又問:
“葉於淵,你在哪裡?我想……想見你。”
葉於淵沉默片刻, 低聲說:
“轉身。”
方懷呼吸滯了滯,卻在下一秒疑惑起來。
——他以為他會看見葉於淵,但是並沒有。他身後沒有人, 是一條巷子, 小巷子後麵是通向另一個街道,養著許多綠植。
藍牙耳機裡的聲音變了,變成一道AI的機械音:
“Ptah地圖持續為您導航, 前方直行一百米處右轉,進入城南路。”
方懷:“……”
他微揚了揚眉, 有點想笑了。葉於淵想做什麼?
他跟著AI的指示一步步往前走,天色一點點暗了,與市中心熙攘燈光隔絕開的老城區,顯出一種煙火平凡氣息裡的美好。而當方懷走過某處, 路燈或者街燈應聲亮起,無聲又溫柔地陪伴。
這條路很短,不過五分鐘。
方懷站在一個十分老舊的月台邊上,這是南市最古來的一批月台和第一條鐵軌,緊挨著老城區。那個年代火車才剛剛引入華國。
暮色在天邊一一收斂,與此同時,風聲中長長的汽笛鳴聲響起:
“嗚——”
一輛綠皮火車在方懷麵前停下,車門打開。火車表麵的漆皮斑駁著,晃晃悠悠,仿佛一步橫跨了數年歲月,停在他的身前。
晚風與暮色交織,掠起少年的額發,露出其下淺色澄澈的眼睛。
方懷輕輕呼出一口氣。
他腳步頓了頓,沒帶任何行李,孑然一身地邁上了綠皮火車。
車廂內空無一人,沒有開燈,暮色從大片透明的玻璃窗中照射進來,兩排座椅相對著安靜地佇立,與多年前的景象彆無二致。
這列火車的設計與一般火車不同,它後來改裝過作觀景用,窗戶連成一片向兩側無限延長,能看到窗外萬家燈火的城市喧囂,無數盞燈亮起來。
一個人坐在座椅上,掌心握著一本舊書,半垂著眸子,坐在那片明暗交織的陰影裡。
他穿了一身裁剪合體的西服,黑曜石質地的袖扣折射出一點光,顯得英俊內斂又沉默,同第一次見麵時一模一樣,不說話時有一種冷淡乃至不近人情的感覺。
直到他看向他。
“我小時候坐過這列火車。”方懷站在門邊,看著他,笑了笑。
沒想到這麼多年,它還沒有停運。
這是方建國第一次帶他來到南市時坐的車,窗外是大片湛藍的天幕,白鴿在風聲掠向天際,那是他生命中對於‘自由’的第一個認知。
這列綠皮火車,意味著快樂、自由與遠方。
葉於淵沉默著坐在那裡,看向他。漆黑的眸子在暮色裡顯得很溫柔,他握著書的指節有一點點蜷緊。他低聲說:
“是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方懷覺得,葉於淵似乎有一點緊張。
……緊張?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葉於淵卻已經起身,走了過來。他垂著眼眸幫方懷整理圍巾,說:
“要啟程了。”
方懷微仰著頭,隔著很近的距離打量他。
心臟裡的酸脹一點點褪去,被溫柔的晚風吹拂著,他看著葉於淵,隻覺得這個人沒有哪裡能讓人不喜歡。
他輕聲問:
“你想對我說什麼?”
葉於淵手上的動作一滯,定定地注視著他。
所有聲響安靜了。
風聲與暮色遠去。
“方懷……”葉於淵抿了抿唇,說:
“……”
“嗚——”
長長的鳴笛聲和車輪輾軋鐵軌的哐當聲一瞬間蓋過了他的聲音,方懷隻能看見他的唇一張一合,說了四個字。
方懷不得不問:“什麼?”
葉於淵:“……”
“生日快樂。”他閉了閉眼睛,最後無奈道。
方懷怔住了。
對了,十二月三號,是他的生日。
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自從三年前方建國的身體開始惡化,每年生日都是一個人煮一碗麵,便算是過去了,與另外三百六十四天沒有什麼不同。
他看著葉於淵,一時隻覺得心臟又是那種酸澀卻酥麻的感覺,一瞬間盈滿了什麼。他摸了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彆開眼睛,為了掩飾心緒波動隨口問道:
“謝謝,有禮物嗎?”
其實,這輛火車和這句生日快樂已經足夠讓他驚喜了,方懷要的很少。
但沒想到,葉於淵卻微一點頭,說:
“有。”
火車穩穩當當地開向前方,破開夜色,自人間煙火與燈光中穿行而過,窗外是人潮熙攘和一望無際的廣袤夜空,這天星光燦爛,繁星一點點亮了起來。
葉於淵食指蜷了蜷,把放在座位上的那本舊書遞給他。
方懷這一刻才發現,那不是一本舊書,是一本略厚的舊筆記本。扉頁上行雲流水地寫著‘林’這個字,再往後翻幾頁,筆跡淩亂地抄著許多英文詩。
是林殊恒的筆記本。林殊恒一生顛沛流離,他的筆記、書信也隨之零落在各地,至今還沒能全部找到。
方懷簡直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謝謝,”他握著手中的筆記本,淺琥珀色的眸子認真地看著葉於淵,說,“我很喜歡……很喜歡。”
你。
他在心裡悄悄地補上了這個字。
林殊恒的筆跡很潦草,隻能看出抄的是英文詩,方懷卻一時辨認不出具體是哪首。他微蹙著眉看了一會兒,葉於淵忽然從他手裡接過筆記,低聲說:
“這是聶魯達的《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
方懷:“嗯?”
“你像是黑夜,擁有寂靜與群星。”
葉於淵念出了這一句詩。
方懷一怔,眼睫微顫,抬眼去看葉於淵的神情。
火車搖晃著朝遠方開去,像是行駛在一個悠長又浪漫的夢境裡,窗外是亙古不滅的燈火與星河。車廂內僅開了他們頭頂的那一盞夜燈,無邊的夜色合著風溫柔地裹挾著他們。
葉於淵認真地注視著他,一手合起筆記本,低低地道:
“當我愛你時,風中的鬆樹,要以他們絲線般的葉子唱你的名字。”
低沉醇厚的嗓音,尾音微有些啞,敘說著多年前的情詩:
“我在這裡愛你,而且地平線徒然的隱藏你。
“在這些冰冷的事物中,我仍然愛你。
“有時我的吻藉這些陰鬱的船隻而行,穿越海洋永無停息。”
方懷看著他,眼睛微微睜大。
葉於淵沉默地注視著他,黑曜石眼睛裡盛著柔軟的燈光。他說:
“是情詩。”
少年的耳根一瞬間燙極了,說話都磕磕絆絆:
“哦……哦,這樣啊。”
兩人又不說話了。
此時窗外,星子已經完全亮了起來,綠皮火車向前行駛的速度放慢,在城市裡七拐八拐地穿行著。它的軌道並沒有被拆除,到上個月還在運行著,一天兩次。
而又因為多年的城市演變,鐵軌旁邊是大大小小的居民樓與街道,無數人在那裡生活,從早晨睜眼到夜晚安眠,他們的生活像是一首平凡卻好聽的民謠。
葉於淵從座椅上拿起一個素描本。
“這個……也送給你。”
他的嗓音發緊,有些艱難地說。
方懷接過素描本之後,葉於淵便不再看他,而是彆開視線,拇指無意識地磨挲了一下袖扣。
方懷看著素描本,呆了呆。
這個素描本他有印象,就是之前,葉於淵畫他喜歡的那個人,用的本子。
方懷:“……???”
他一下子清醒過來,胸口悶悶的。